温锦棠的指尖触到谢临渊眉心的瞬间,现实中的金銮殿突然发出裂帛般的脆响。
东暖阁的窗纸正同时映着两个画面:一边是御花园里新抽的桃枝,嫩红的花苞颤巍巍挂着晨露;另一边是隆冬的护城河,冰层下的游鱼撞碎了月光。
端茶的小宫女手一抖,青瓷盏跌在地上,裂纹里竟同时渗出热茶的雾气与结霜的寒气。
她尖叫着后退,却见自己的影子分成两截——一截还在青砖上摇晃,另一截正诡异地飘向地宫方向。
双界裂隙...
谢临渊躺在地宫阵心,喉间腥甜翻涌。
他的半张脸已琉璃化,右眼却仍亮得惊人。
银针刺入风池天柱诸穴的刺痛顺着脊椎爬上来,他咬着牙,指节攥得发白。
沈毅的铠甲在上方投下阴影,腰间的横刀还沾着未干的血:首辅,城门那边......
当活人能看见亡者足迹,便是两界交叠之始。谢临渊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擦过锈铁,你只有两个更次——守住城门,别让任何人进来,也别让任何人出去。
沈毅的眉峰狠狠一拧:包括你?
尤其包括我。谢临渊闭上眼,琉璃化的左脸在阵光里泛着冷白,若我撑不住......
首辅!沈毅突然单膝跪地,铠甲磕在青石板上的脆响震得地宫嗡嗡作响,末将当年在边关被您从雪堆里刨出来时,您说活着的人要替死了的人看春天。
今日您若敢死,末将就拆了这破阵,背您去看御花园的桃花。
谢临渊的睫毛颤了颤。
他想起三年前雪夜,沈毅背着浑身是血的自己翻了三座山,棉衣里的体温透过伤口渗进来,比任何金疮药都管用。
他扯了扯嘴角,却疼得咳嗽起来,血沫溅在胸前的阵图上,晕开暗红的花:去守城门。
沈毅攥着横刀起身时,听见地宫深处传来类似骨节错位的呻吟。
他回头望了眼被光雾笼罩的阵心,最终咬着牙冲了出去。
温锦棠的脚踩在魂枢世界的废墟上,听见的却是成百上千个声音在耳边交织。
这里是百年间所有被献祭者的临终记忆堆叠而成的炼狱。
她看见三岁的自己被王氏推下愿炉,红棉袄蹭过青石板的刮擦声;看见十五岁的谢临渊跪在先帝病榻前,笔锋颤抖着签下九府童女征调令;看见七十二岁的老嬷嬷在愿炉边烧纸钱,纸钱上的字竟是她前世在现代写的日记......
你早知道会这样?她抓住幻象里谢临渊的衣袖。
那幻象穿着二十岁的青衫,眉眼还未染上后来的冷硬,却垂着头,声音像从地底传来:我知道火会烧,但不知道......有人愿意一直站在火里。
温锦棠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终于看清,那些在魂枢里翻涌的不是功法残卷,是无数只染血的手,在虚空里写下的求救信——十三岁的阿桃说阿娘,我好冷;七岁的小柱子说哥哥,糖葫芦还在吗;还有她自己,在愿炉里烧得只剩半口气时,模模糊糊念着我要活着。
原来《魂枢录》......她的声音哽在喉咙里,是他们的哭声。
幻象里的谢临渊突然抬头。
他的眼睛里没有焦距,却像穿过百年时光,直勾勾望进她心里:所以你来了。
地宫外,沈毅的靴底碾过一把盐粒。
他在地宫出口布下的断愿三阵正在嗡鸣——盐铺的界线上浮着细碎的金芒,铜铃结的网子每晃一下都发出清响,最前排的死士举着青铜镜,镜面映出各自扭曲的脸。
城中心已有三成百姓陷入沉睡,他们的梦境像黏腻的蛛网,正顺着地脉往阵里钻。
将军!
主簿张大人跌跌撞撞跑来,官服前襟全是泪痕。
他怀里抱着个昏睡的小女娃,发间的簪子歪了,露出后颈暗红的烙印——那是愿炉的标记。求您,求您救救小柔!他扑通跪下,额头撞在盐线上,我愿以全家性命起誓,只要小柔醒过来......
沈毅盯着那烙印,手按在刀柄上。
他记得上个月张大人还在户部核对粮饷,怎么突然就沾了愿炉的因果?把血书拿来。他冷声道。
张大人颤抖着摸出一张染血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愿献寿数二十年,换小柔苏醒。
沈毅接过纸,却对身后的亲卫使了个眼色:带张大人全家去西厢房,好酒好菜供着。
将军?张大人急得要扑过来,被亲卫架住胳膊时还在哭嚎,我女儿快不行了!
沈毅没理他。
深夜里,西厢房突然腾起火光。
张大人赤着脚冲出来,手里举着浸过灯油的被褥,脸上却挂着诡异的笑:来吧!
让怨火烧穿这破阵!
让神明......
叮——
一面青铜镜突然转了方向。
张大人的身影映在镜中,后颈的烙印里爬出无数黑焰虫,正顺着他的血管往心脏钻。
他的笑容僵住,低头看见自己的手正在融化,皮肤下全是蠕动的黑虫。
想当英雄的傀儡?沈毅从阴影里走出来,横刀架在他脖子上,先问问我这双沾过同袍血的手答不答应。
黑焰虫发出尖啸,张大人的身体开始透明。
沈毅反手甩出三枚铜钱,钉住他魂魄的三个命门。
最后一只黑虫刚要逃窜,被他用刀尖挑进铜铃网里,当啷一声碎成齑粉。
与此同时,谢临渊在阵中猛然咳血。
他能清晰感知到,温锦棠的意识正在被某个巨大的梦境拉扯。
那梦境里全是灼热的白光,百姓们跪成一片,额头抵着焦土,嘴里念着神明慈悲。
他咬破舌尖,血珠落在阵图上,用指腹蘸着血在自己额心画下封魂符——这符会把他最后三分意识锁进魂枢阵眼,代价是他本就脆弱的生机将彻底断绝。
阿棠......他轻声说,意识开始模糊,我帮你撕开口子。
刹那间,所有陷入梦境的百姓耳边响起一道沙哑的声音。
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血锈味,却比任何晨钟都清晰:没有神明值得你低头......除了那个为你烧成灰的人。
有人颤抖着抬起头。
他看见梦境里的神明背后,有个赤影正在燃烧——那影子太模糊,却让他想起去年冬天,巷口的小娘子把最后半块烤红薯塞给冻僵的他,自己却蹲在雪地里啃冷馒头。
有人抹了把脸。
她看见神火里裹着的不是救赎,是无数被推进愿炉的孩子,他们的手从火里伸出来,抓着她的裙角喊阿姊,抱抱我。
有人突然惊醒。
他摸了摸自己的膝盖——原来在现实里,他已经跪了整整两个时辰,膝盖上的青肿比梦境里的神火疼多了。
温锦棠站在魂枢世界的尽头。
她面前有两扇门:一扇是通往现实的光门,门后传来谢临渊咳血的声音,混着沈毅的喊杀声;另一扇是归寂之门,门后是永恒的安宁,没有疼痛,没有牺牲,没有要她燃烧的火种。
她想起谢临渊最后一次看她的眼神。
那是在杏树下,他替她别上珠花,指尖碰到她耳垂时像被烫到似的缩回。
他说阿棠,你该去看更美的月亮——可我的月亮,从来只有你一个。
她忽然想起他第一次教她写字时,袖口沾了墨,却笑着说阿棠的笔锋比我的命硬。
你说你想点火......她对着空气轻笑,可你从来不敢许我一个天明。
她转身走向光门。
门内突然卷起狂风,吹得她的裙角猎猎作响。
她看见自己的倒影在门上晃动——不是那个被推下愿炉的小女娃,不是那个被阴谋困住的温家小姐,是现在的她,眼底有火种在烧,嘴角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锋利。
光门闭合的瞬间,现实中的琉璃灯轰然炸裂。
沈毅抬头时,看见一道赤影自地宫阵心升起。
那影子穿着他从未见过的红裙,发间没有珠钗,只有几缕碎发被风吹得乱飞。
她悬浮在半空,掌心朝下,一滴血泪从指缝滑落——那血不是红的,是金的,落进裂开的地缝里,生出第一株不会燃烧的凤髓花。
阿棠......
谢临渊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
他的琉璃化已经蔓延到胸口,琉璃裂缝里渗出金红色的血,像熔化的朝阳,却还是挣扎着伸出手。
温锦棠的身影落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
她的掌心还带着魂枢世界的余温,却比任何药都管用,他能感觉到琉璃在融化,血脉里有什么东西在复苏。
谢临渊,你不是神明,可你比神明更值得我低头。
这次换我许你天明。
地宫外突然传来鸡鸣。
沈毅抹了把脸上的血,看见东边的天空正泛起鱼肚白。
城墙上的更夫敲起五更鼓,声音比往日清亮十倍。
有个小乞儿揉着眼睛从街角跑出来,手里举着刚摘的凤髓花,花瓣上的露水落进他裂开的嘴角,甜得他笑出了声。
双界的裂隙还在,但裂缝里透进来的,不再是恐惧的阴影。
是光。
双界裂隙终会弥合,可有些人,一旦遇见,便是生生世世的纠缠。
凤髓花开的时候,连天道都要为凡人的痴妄让路。【小剧场】
谢临渊(虚弱但执着):阿棠,若我这次活下来......
温锦棠(捏他下巴):闭嘴,你的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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