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的穹顶正簌簌落着石屑。
温锦棠悬浮在离地三尺的位置，裙裾被裂隙里涌出的风掀得翻卷。
她垂眸望着掌心，那滴金红的血珠正顺着指缝滚落，像是被什么力量牵引着，精准坠向地缝里那道焦黑的痕迹——那是她三年前被推下愿炉时，最后一滴血溅落的位置。
嗤。
血珠触地的瞬间，地宫忽然安静得能听见心跳。
所有人都看见，焦黑的石缝里窜出一线赤光，像根被点燃的红绸，眨眼间钻出一株半人高的花。
花瓣薄如蝉翼，脉络里流淌着金红的光，叶片却是鸦羽般的黑，边缘翻卷如火焰。
凤髓花......谢临渊的声音像浸在冰里，他胸口的琉璃裂纹已蔓延至锁骨，可此刻竟忘了疼痛。
他望着那花舒展花瓣时泛起的微光，看见那些在梦境里沉睡的百姓额心——原本暗红的献祭烙印正泛起水纹般的涟漪，像是被谁轻轻拨弄了一下。
沈毅单膝跪地，手背抵着震得发麻的耳骨。
他腰间的青铜镜不知何时滑落在地，镜面恰好映着阵眼。
这一看，他瞳孔骤缩——那些在梦境里啃噬人心的黑焰虫，此刻正疯狂撞向镜中微光，虫翼上的倒刺扎进镜面，竟滋滋冒着青烟。
三年前......沈毅喉结滚动，记忆突然被撕开一道口。
那夜火祭台的浓烟里，有个被推上愿炉的小女孩，在烈焰舔上裙角时突然扭头，眼睛亮得惊人：阿姊说，凤髓花开的时候，它不烫......他当时以为是濒死呓语，此刻却看着镜中挣扎的虫群，后颈泛起凉意——原来那孩子，早看见过这花的模样。
噗！
温锦棠突然重重摔在青石板上，发间碎发黏着冷汗贴在额角。
她七窍渗出细若蛛丝的金血，每吸一口气都像有碎玻璃扎进肺里。
强行撕裂魂枢归位的代价，比她想象中更狠——神魂被撕去了一角，此刻正像漏风的破碗，连维持人形都费劲。
阿棠！谢临渊想扑过去，可刚一动，胸口的琉璃便裂开新的纹路。
他伸手去够，指尖却在离她三寸的地方顿住——他身上的琉璃寒气太重，怕冻着她。
温锦棠扶着凤髓花茎坐起，指尖抚过花瓣上的光。
她另一只手摸向心口，从贴身布袋里掏出一截焦黑的骨屑——那是她七岁被焚后，唯一没烧尽的指骨。你说火种是传承？她将骨屑撒向花根，声音轻得像在哄睡，那我便让每一粒灰都开口说话。
话音未落，凤髓花的根系突然暴长！
赤黑相间的根须穿透青石板，在地宫四壁游走，所过之处传来闷响。
紧接着，整座地下空间回荡起稚嫩的童声——是《魂枢录》的残章。魂生于愿，愿死于祭......成百上千个孩子的声音重叠，像潮水般漫过每道石缝。
啊——！
角落里传来尖啸。
那是黑袍人残留在地宫里的执念，此刻正被童声撕成碎片，黑雾里露出扭曲的人脸：你敢......敢用献祭者的魂...
我敢。温锦棠抹去唇角血渍，眼底的火种烧得更旺，他们的魂不是用来给你们当燃料的。
谢临渊望着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的皮肤已从琉璃色转为青灰，插在周身大穴的银针全部发黑，针尾甚至结了层薄霜——那是毒血攻心的征兆。
他在意识深处，又看见了那幕让他疼了三年的画面：杏树下，他替她别珠花，指尖碰到她耳垂时像被烫到似的缩回。
她说你该去看更美的月亮，可他知道，他的月亮从来只有她。
阿棠不会再等我许天明了……可我的天明，从来只有她。谢临渊扯出染血的帕子，咬破指尖在衣襟写下启陵门三个字。
墨迹未干，他又扯断胸前玉佩——那是先帝亲赐的守灵玉，内藏一线魂丝，连接着皇陵最深处的守灵人。反噬就反噬吧......他将碎玉攥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落，总好过让她再替我死一次。
将军！
一声惊呼打断了谢临渊的动作。
沈毅转头，看见个士兵抱着昏迷的老妇冲进来，老妇额心的烙印已经淡了，可士兵的眼睛红得像要滴血：求您让她再照照那花！
她醒了，可......可她认不出我了！
沈毅接过老妇的手。
老人的手指还带着温度，可当他喊娘时，她只是木然转头，眼神空得像口枯井。
他忽然想起方才醒转的百姓——有个绣娘哭着说看不见彩线，有个说书人抱着醒木说听不见鼓点，还有个孩童攥着娘亲的裙角问：阿娘，你是谁？
这不是救赎，是交换。沈毅抽出腰间横刀，一刀斩断阵门前的锁链。
沉重的石门轰然落下，他转身对士兵吼：想让她活？
就记住她现在这副模样！
再求神迹，连这最后一点念想都要被抽走！他擦了擦刀上的血，对身边亲卫道：把已醒的集中到西厢房，派重兵守着，别让他们再被共梦感染。又压低声音：带五个死士潜进城西水道，查地脉震动的源头——我总觉得，这花的根，没那么简单。
温锦棠盘坐在凤髓花旁，闭着眼睛。
花根传递的信息像潮水般涌来：有被活埋的童男女的哭声，有被剜去眼瞳的巫女的诅咒，有三百年来每一次火祭时，愿炉里未烧尽的怨魂......她猛地睁眼，望向地宫出口方向——那里通往皇城东角楼，曾经的愿炉旧址。
谢临渊没说错。她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灰，声音清亮得像碎玉，两界交叠已成定局。
但我回来，不是为了成全他的牺牲。她走过沈毅身边时，停了停，你们欠的命，我替你们还了。
现在，该你们自己还了——用你们的眼睛，看清楚这人间。
沈毅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地上有影子在动。
他低头，看见温锦棠的影子竟有九道重影，每道都燃着赤焰，像九条尾巴在地上扫过。
他下意识摸向腰间铜镜，镜面里的影子更清晰了——九尾金红，灼得镜面发烫。
地宫深处，谢临渊攥着碎玉的手松开。
断裂的玉块里飘出一线银白魂丝，穿透地宫穹顶，直向皇陵方向而去。
皇陵最深处，守灵人忽然抬头。
他腰间的玉牌咔地裂开一道缝，牌面浮现出三个血字：启陵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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