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锦棠站在地宫中央,新凿的石壁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青灰。
她指尖抚过石面未扫净的碎屑,耳中还回响着昨夜书生被按倒时的尖叫——那声“温姑娘说的”像根细刺,扎得她心口发疼。
原来那些所谓“神谕”,不过是有人披着她的声音,在别人梦里织网。
“阿棠。”谢临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晨露的凉意。
他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侧,广袖垂落,露出一截裹着玄色暗纹的手腕。
温锦棠偏头看他,见他掌心还攥着那粒清音丸,金粉在指缝里落了些,像撒了把碎星子。
“该开始了。”她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对围在地宫入口的人群。
这些人额间或明或暗的印记随着她的动作轻颤,像被风吹动的萤火。
昨日她让人在石壁前架了青铜灯树,此刻烛火噼啪,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覆在那些仰起的脸上。
沈毅握着盾牌退到右侧,甲胄与石壁相碰,发出清脆的响。
他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温锦棠腰间的银簪上——那支并蒂莲簪子是谢临渊前日送的,此刻在火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温锦棠抬手,指尖触到石壁顶端。
石匠昨夜刚刻好的“共鸣三律”四个大字还带着凿痕,她轻轻抚过,声音清越:“第一律,不代言。”
人群中起了细碎的议论。
昨日那个被按倒的书生此刻蹲在角落,额间印记已恢复稳定的亮,正攥着衣角发怔。
温锦棠瞥见他,声音又软了些:“若真想靠近光,就该自己成为火把,而非跪着求烛泪。”
“第二律,不强唤。”她的指尖移到第二行,“若有人用恐惧、用执念逼你们唤我,这印记——”她突然指向人群中一个中年男子,那男人正偷偷往怀里塞写着“温姑娘信徒会”的传单,“便会替你们做选择。”
中年男子浑身一僵,额间印记突然开始扭曲,像被无形的手揉捏的面团。
他踉跄两步,试图捂住额头,却见金红的光从指缝里渗出来,像融化的蜡。
人群发出惊呼,几个妇人下意识后退,撞翻了供着蜜饯的木盘。
“看仔细。”温锦棠声音冷了几分,这是她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展露这样的神情,“印记是镜子,照见的是你自己的选择——是跪着求神,还是站着做人。”
中年男子的叫声戛然而止。
他额头的光彻底消散,整个人瘫倒在地,人事不省。
几个年轻后生忙上前扶他,其中一个抬头时眼眶泛红:“温姑娘,他…他真不是坏心,就是想…想离您近些。”
“离我近些的方式,不是替我说话。”温锦棠走到那后生面前,蹲下来与他平视,“你看这石壁。”她指向第三行,“第三律,不盲从。我站在这里,不是要做你们的神,是要做你们的…引路人。”
后生喉结动了动,伸手摸向自己额间的印记。
那光纹在他掌心轻轻跳动,像在回应。
日头移过通风口时,人群渐渐散了。
沈毅让人将中年男子抬去偏殿,经过温锦棠身边时,他低声道:“姑娘,今日之后,怕是有人要骂您心狠。”
“骂就骂吧。”温锦棠望着石壁上的三行字,嘴角却带了笑,“总比他们被人当枪使好。”
谢临渊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后,手掌覆上她后颈。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衣领渗进来,像团小火焰:“今晚跟我去看血灯结界。”他声音低哑,“有个姑娘,吃了清音丸还是梦见黑袍人。”
温锦棠的笑意凝住了。
她转身时,发间银簪擦过谢临渊的下巴,留下一道浅红的印子:“什么时候的事?”
“昨夜。”谢临渊握住她的手,指腹蹭过她腕间的薄茧,“她说是‘那个声音’又出现了,哑哑的,像隔着湿布。”
温锦棠的指尖猛地一颤。这描述,和昨夜书生说的一模一样。
血灯结界在地下三层,七盏血色琉璃灯悬在头顶,照得四壁的符纹泛着妖异的红。
那少女缩在角落的草垫上,十四五岁的模样,额间印记淡得几乎看不见。
见温锦棠进来,她突然扑过来,攥住她的衣袖:“温姑娘,我没撒谎!那声音真的…真的不是你!”
“我信你。”温锦棠蹲下来,轻轻拍她后背。
少女的身子抖得像筛糠,她能摸到她肩胛骨硌人的轮廓,“把袖子卷起来。”
少女愣住:“啊?”
“我要看看你的血管。”温锦棠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在灯焰上烤了烤,“可能…有东西藏在你身体里。”
谢临渊站在她身后,手虚虚护着她后心。
沈毅的盾牌已经横在门口,甲叶摩擦的声音像某种无声的誓言。
银针刺破皮肤的瞬间,少女轻呼一声。
温锦棠盯着渗出的血珠,瞳孔突然紧缩——那血珠里,竟有一粒米大的骨珠,泛着幽绿的光,正缓缓游动。
“寄生种。”她听见谢临渊倒抽一口冷气,“前朝祭司的手段,能绕过药物,直接连通残念。”
少女的眼泪“刷”地落下来:“我娘说…说我外祖母是前朝女官,难道…难道这是报应?”
“不是报应。”温锦棠用银镊子夹住骨珠,指尖微微发颤,“是有人把恶种,种在了你们血脉里。”
她起身翻出药箱,凤髓花瓣在瓷罐里泛着金光。
谢临渊按住她要取刀的手:“用我的血。”
“不行。”温锦棠抽回手,“这溶骨剂需要纯正的温氏血脉频率。”她撩起衣袖,用银簪尖刺破手腕,鲜血滴进研钵,与捣碎的花瓣混在一起,“我娘教过我,温家女儿的血,能解百毒。”
谢临渊的脸瞬间白了。
他抓住她另一只手,将她的掌心按在自己心口:“我给你心跳。”
温锦棠抬头看他。
他的眼底翻涌着暗潮,却又稳得像山。
她突然笑了:“好。”
溶骨剂抹在少女手臂上的瞬间,骨珠开始剧烈蠕动。
少女疼得咬碎了唇,温锦棠却听见另一种声音——沙哑的、带着腐味的低语,从骨珠里渗出来,钻进她耳朵。
“别怕。”她凑近少女耳边,轻声念温氏族谱,“温家有女名锦棠,温家有女名昭仪,温家有女名...曾祖母的名字她记不清了,可血脉里的热意却翻涌上来,像团火,烧得那低语渐渐模糊。
谢临渊的心跳声在她掌心震着,一下,两下,和她的脉搏慢慢重合。
温锦棠感觉有股热流从他手心涌进来,顺着手臂窜到指尖,将最后一丝腐味烧得干干净净。
骨珠“啪”地碎在银盘里,少女昏了过去。
温锦棠瘫坐在地上,谢临渊立刻将她抱进怀里。
她望着自己还在渗血的手腕,轻声道:“得加第四律了。”
“什么?”谢临渊帮她按着伤口,声音发颤。
“凡体内有寄生种的,自愿登记,定期净化。”温锦棠摸心口的花瓣印记,那是她幼时被植入的,“我要告诉他们,这不是惩罚,是选择。”
第二日,当温锦棠袒露心口的印记时,地宫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人群里有个老妇突然哭出声:“我家小子也有这印子,在脚腕上!”
十七个人陆续上前,排在少女身后。
他们的表情从犹豫到坚定,像被风吹开的云。
“阿棠。”谢临渊递来药瓶,却在这时,地宫警钟突然炸响。
沈毅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从未有过的紧绷:“姑娘,海渊城守军通报,三辆无标识马车正往地宫来。马车上的人...带着钦天监的银符。”
温锦棠接过药瓶的手顿住了。
她望向谢临渊,后者轻轻摇头:“朝廷要的不是真相,是能握在手里的神迹。”
她低头看自己心口的印记,指尖抚过那枚花瓣。
晨雾从通风口涌进来,将石壁上的“共鸣四律”染得朦胧。
温锦棠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清冽的甜:“这次,我要写的结局里,有你们所有人。”
地宫大门在晨雾中缓缓闭合。
门后,百名印记者并肩而立,他们额间的光纹连成一片,像银河落进了地窟。
山脚下的土地庙里,老妇望着闭合的地宫大门,黑纹爬满的瞳孔里,终于浮起一丝惧意。
供桌上的青灯全灭了,最后一缕灯油在灯芯上凝成颗泪,“啪”地落进灯盏——那声音,像极了某种预言的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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