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审讯室,气氛截然不同。
灯光依旧惨白,空气却凝重得如同灌了铅。
江念初端坐在冰冷的椅子上,身姿挺直,如同风雪中一株宁折不弯的青竹。
她的脸色略显苍白,眼底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清澈、锐利,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种被深深压抑的愤怒和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陆亦可和林华华坐在审讯桌后。
陆亦可努力维持着检察官的威严,林华华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时瞥向角落那个不起眼的监控摄像头。
“江念初同志,”陆亦可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关于你与江临川的关系,以及他通过你向光明区政府输送巨额投资的具体细节,请你再详细陈述一遍。”
江念初没有立刻回答。
她的目光扫过空着的主审位置,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侯亮平局长呢?
他不在?
这种场合,他作为主官,不是应该在场吗?”
陆亦可眉头微蹙,公式化地回答:“侯局长……他需要避嫌。
现在外界舆论对你和他的关系多有揣测,他亲自审讯,容易授人以柄。”
“避嫌?”江念初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他侯亮平,一个省反贪局局长,在没有任何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仅凭个人臆测和私怨,就能调动反贪局的力量,把我从酒店门口当众带走,查封上亿的民生项目,抓走一位在职区长……
现在,他倒想起来要‘避嫌’了?”
她清澈的目光直视着陆亦可和林华华,仿佛要穿透她们职业的外壳,直抵内心:“这种欲盖弥彰的‘避嫌’,恰恰证明了他侯亮平是何等的心胸狭隘、色厉内荏!
你们信吗?
信他此刻不在,是因为所谓的‘程序正义’?”
林华华下意识地避开了江念初的目光,陆亦可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她们心里清楚,侯亮平所谓的“避嫌”,不过是监控室里那场被孙连成骂得狗血淋头的狼狈后遗症。
他不敢再直面江念初,怕这块比孙连成更硬的骨头,再给他当众来一次灵魂暴击,那他这位局长的威信,在反贪局内部就真的荡然无存了。
江念初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精准地剖开了侯亮平那点可怜又可笑的遮羞布。
“江念初!注意你的态度!”陆亦可提高了声调,试图用气势压制,“这里是反贪局审讯室!
请你回答我们的问题!
侯局长的安排,不是你该置喙的!”
江念初平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挑衅,只有一种沉静的失望。
她微微颔首:“好。
你们问吧。
我知无不言。”
接下来的审讯,按部就班,却又充满了无形的压力。
陆亦可和林华华轮番询问了江念初的家庭背景(孤儿)、举报陈清泉的动机(职责所在,证据确凿)、与孙连成的接触(正常公务往来,为大风厂工人争取)、以及与江临川的关系(对方自称是爷爷,主动投资,她本人只是牵线搭桥,并无私利)。
江念初的回答条理清晰,语气平稳,没有任何闪烁其词,也没有任何情绪化的辩解,只有一种坦荡到令人心悸的真实。
每一个问题的答案,都经得起推敲,都与反贪局前期掌握的基本情况吻合。
当问到江临川的巨额投资动机时,江念初也如实转述了老人对牺牲儿子的愧疚,想为汉东做点事弥补的初衷。
审讯似乎进入了一个死胡同。
所有的问题,都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找不到任何着力点。
陆亦可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却异常坚韧的女警,心中那股职业的冰冷,第一次被一种复杂的情愫冲击着。
她沉默了几秒,抛出了一个与案情看似无关,却又直指核心的问题:“江念初,你很清楚自己的背景。
你……这辈子在体制内,几乎不可能再获得晋升。
为什么还要做这些?
举报陈清泉,得罪那么多人,现在又卷入这么大的投资风波里?
你图什么?
你不怕吗?”
这个问题,让一直平静如水的江念初,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没有聚焦在任何人身上,而是穿透了冰冷的墙壁,望向了遥远而痛苦的过去。
审讯室里陷入一片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江念初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种深沉的、刻骨铭心的痛楚,如同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怕?
我当然怕过。”
她的眼神变得悠远而冰冷,“我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不是因为父母双亡,也不是因为意外……是因为当地一群贪得无厌的官!”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愤怒:“他们看中了孤儿院那块地!
为了逼我们搬走,无所不用其极!
最后……最后竟然丧心病狂到……放火!”
“轰”的一声,仿佛有烈焰在江念初眼中燃烧起来!
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而颤抖:“那场大火……烧红了半边天!
我到现在……都记得那种皮肉焦糊的味道……记得那些弟弟妹妹们……在火里哭喊的声音……记得老院长……她为了把我们几个小的从窗户推出去……自己……自己被烧成了焦炭!”
两行冰冷的泪水,无声地从江念初的眼眶滑落,滴在她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背上。
“我这条命……是院长妈妈和那些没逃出来的孩子用命换来的!”她猛地抬起头,泪水未干,眼神却如同淬火的寒冰,爆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光芒,“从那天起,我就发过誓!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
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一天!
我就跟那些贪官污吏!
不死!
不休!”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陆亦可和林华华的心上!
她们对江念初的背景调查里,确实有关于那场惨烈火灾的模糊记录,也知道江念初后来以惊人的毅力和智慧,将当年涉及此事的几个基层蛀虫一一送进了监狱。
只是冰冷的文字,远不及当事人亲口诉说的万分之一震撼!
陆亦可和林华华彻底动容了。
同为女性,她们或许在反贪战线上也有过成绩,但比起江念初这种从炼狱中爬出来、将生命化作复仇与守护利刃的经历,她们那些按部就班的“成绩”,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们甚至感到一丝自惭形秽。
眼前的江念初,像一座沉默的火山,外表冰冷坚硬,内心却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黑暗的正义之火。
面对这样一个人,面对她坦荡如砥的回答和这令人灵魂震颤的信念,她们手中那些基于“怀疑”和“反常接触”的审讯提纲,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她们拿什么去质疑她?
拿什么去证明她“有问题”?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一种源自职业良知的不安,在两位女检察官心中蔓延。
审讯,彻底陷入了僵局。
陆亦可和林华华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茫然和一丝……不忍。
监控室里。
侯亮平死死盯着屏幕上江念初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听着她字字泣血的控诉和誓言,脸色铁青,手中的纸杯早已被无意识中捏得扭曲变形,冰凉的咖啡溅了他一手也浑然不觉。
他本以为抓住江念初,总能找到突破口。
她年轻,她背景有“污点”(孤儿院火灾幸存者的身份在某些人眼中反而是“不稳定因素”),她应该更容易慌乱、更容易露出破绽。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块骨头比孙连成那块“滚刀肉”更难啃!
孙连成是混不吝的豁出去,而江念初,则是用最纯粹、最强大的信念,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冰墙!
她的坦荡,她的经历,她的誓言,不仅没有破绽,反而像一面镜子,照得他侯亮平内心的卑劣和狭隘无所遁形!
眼看审讯陷入彻底的僵持,陆亦可和林华华明显已经被对方的气势和经历所慑,再问下去不仅徒劳无功,反而可能让己方更加被动。
侯亮平心中憋闷得几乎要爆炸,却又无可奈何。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侯亮平烦躁地掏出一看,屏幕上跳动着祁同伟的名字。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和挫败感,接通电话,声音带着压抑的不耐:“喂?同伟兄?”
电话那头传来祁同伟刻意压低、带着催促的声音:“亮平兄!在哪呢?
老师让你立刻、马上到他家去!
有要紧事!
晚饭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了!”
侯亮平看了一眼监控屏幕上依旧如同冰雕般挺直的江念初,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对着话筒沉声道:“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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