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贪局那间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临时羁押室门口,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侯亮平脸色铁青,下颌线绷得像块石头,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孙连成,你可以走了。手续办完了。”
被带出来的孙连成,脸上不见丝毫重获自由的喜悦,反而挂着一种近乎荒诞的讥诮。
他非但没挪步,反而慢悠悠踱到侯亮平面前,上上下下打量着对方那张写满屈辱和强压怒火的脸,半晌,才咧开嘴,用一种极其认真的口吻问道:“侯局长,您……脑子没问题吧?”
“你!”侯亮平瞳孔猛地一缩,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后槽牙摩擦的声音。
这个孙连成,简直是他命里的克星!
“我怎么了?”孙连成摊开手,一脸无辜,随即眼神变得锐利,“江念初呢?我的‘同案犯’?她可还关着呢!您这放一个留一个,唱的是哪一出?空城计?还是想玩个‘围点打援’,等我出去就给我扣个串供的帽子,再把我抓回来?侯局长,您这心思,可比我光明区那点烂账还深呐!”
他往前凑了半步,压低声音,带着赤裸裸的挑衅:“还是说,您堂堂侯大局长,连放个人都不敢放彻底了?怕了?”
“孙连成!”侯亮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戳穿的狼狈和色厉内荏,“少在这里胡搅蛮缠!放你走是程序!至于江念初,她涉及的问题性质不同,调查还没结束!你给我立刻离开!否则……”
“否则怎样?再把我抓回去?”孙连成嗤笑一声,毫不畏惧地迎上侯亮平喷火的目光,“行啊!您抓!我孙连成今天还就不走了!江警官什么时候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从这扇门走出来,我孙连成什么时候跟着她后面出去!我孙连成别的本事没有,陪咱们江警官一起蹲号子的胆子,还是有的!侯局长,您看着办吧!”
这番近乎无赖却义正辞严的宣言,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侯亮平脸上,也抽在旁边闻讯赶来的季昌明脸上。
季昌明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血压飙升。
侯亮平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瞪着孙连成那张写满“滚刀肉”三个字的脸,眼神阴鸷得如同淬了毒。
他猛地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疯狂和笃定:“孙连成,你也就现在还能嚣张了。等我撬开那个江念初的嘴,等我突破她背后那条真正的大鱼……我看你,还有她,还能嚣张到几时!到时候,我会让你们跪着求我!”
撂下这句狠话,侯亮平不再看孙连成瞬间变得惊愕的表情,猛地一甩手,带着一身戾气,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皮鞋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急促而沉闷的回响,如同他此刻失控的心跳。
看着侯亮平那近乎癫狂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孙连成半晌才合上微张的嘴,转头看向一脸灰败、仿佛瞬间老了十岁的季昌明,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老季啊……有这样的下属,你这当领导的,可真是……有福气啊!”
季昌明苦着脸,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深深的无力感:“福气?呵……我现在只想打报告,早点退休回家抱孙子去。再这么干下去……我怕我这把老骨头,迟早有一天,不是累死在这椅子上,就是被这尊‘大神’……给活活坑死、连累死!”
他摇着头,步履蹒跚地转身离开,背影萧索。
远离反贪局喧嚣的顶层酒店套房内,气氛却沉重如铅。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汉东璀璨却冰冷的夜景,而室内只亮着一盏阅读灯。
江临川端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前摊开的,是陈默动用一切力量、在短短一天内搜集整理出的、关于江念初从孤儿院火灾幸存到成为光明区基层民警的所有详细档案。
文件很厚,每一页都承载着沉重的过往。
灯光下,江临川那双曾洞穿无数阴谋诡计、历经半个世纪腥风血雨而波澜不惊的眼眸,此刻却剧烈地波动着。
他看得极慢,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纸页上那些冰冷的文字,指尖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火灾幸存者的身份烙印……孤儿院中挣扎求生……被不同家庭短暂收养又因“灾星”、“麻烦”之名遭弃养……独自半工半读完成学业……以惊人的毅力考入警校……毕业后主动选择扎根最基层的街道派出所……一次次为了底层百姓的蝇头小利、为了孤寡老人的一餐饱饭、为了被欺压的摊贩,硬顶着各方压力,甚至不惜得罪权贵……
一桩桩,一件件。
没有惊天动地,只有日复一日的坚持和近乎自毁式的勇毅。
档案里,清晰记录着她因秉公执法得罪过的那些人名,有些后面甚至标注着“已入狱”或“仍在任”。
陈默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垂手侍立在一旁。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老人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巨大的、压抑的痛楚。
那不是战场上的硝烟味,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剜心刻骨的悲伤。
终于,江临川缓缓合上了最后一页档案。
他没有抬头,只是将布满皱纹的手掌,轻轻覆盖在厚厚的文件上,仿佛想感受那字里行间孙女所承受的千钧重担。
许久,一声低沉沙哑、饱含无尽心疼的叹息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这孩子……她哪里是在当警察……她分明是……抱着和那群蛀虫……同归于尽的心去的啊……”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铁锈般的沉重。
陈默心中一痛,立刻挺直脊背,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首长!您放心!我已经联系了国内最顶尖的刑诉律师团队,他们正在赶来的路上!我们手里有江警官所有清白的铁证!一定能让她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从反贪局走出来!谁也休想往她身上泼一滴脏水!”
江临川终于抬起头。
灯光下,他眼眶微红,但那抹痛楚已被一种更深沉、更坚毅的光芒取代。
他缓缓点了点头,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嗯。要快。多待一刻,都是煎熬。”
“是!”陈默应声,正要转身去催办律师事宜。
突然——
笃!
笃!
笃!
短促而有力的敲门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官方意味,瞬间打破了房间内沉痛而坚定的氛围。
陈默眉头一拧,大步上前,猛地拉开了厚重的房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侯亮平!
他身后是数名表情冷峻、身着检察制服的工作人员。
侯亮平的脸上已不见方才在局里的狼狈和狂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正义凛然”和“胜券在握”的冰冷倨傲。
他无视了开门的陈默,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直接锁定了书桌后缓缓站起身的江临川。
他亮出一份印着鲜红印章的文件,声音洪亮,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审判意味:
“江临川先生,或者,我该称呼您在海外的另一个名字——威廉?江(WilliamJiang)?我是汉东省反贪局局长侯亮平!现依法对你执行搜查!你涉嫌在汉东期间,利用投资名义,从事危害国家安全的间谍情报活动!请立刻跟我们回反贪局,配合调查!”
间谍情报活动?!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江临川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罕见的愕然,随即化为冰冷的洞悉。
他静静地站着,如山岳般沉稳,目光平静地审视着侯亮平。
而一旁的陈默,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后,一股滔天的怒火如同休眠火山般轰然爆发!
他整个人的气势瞬间变得无比狂暴,眼神如同噬人的凶兽,死死盯着侯亮平,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
“反了天了!!!”
这声怒吼如同惊雷炸响!
震得侯亮平身后的工作人员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陈默彻底暴走了!
半个世纪!
首长离开这片为之流血牺牲的土地半个世纪!
如今,以垂暮之年归来,想为故土做点事,想弥补对骨血的亏欠,竟然……竟然要被自己国家的反贪局,以“间谍”这种荒谬绝伦的罪名,戴上手铐带走?!
这消息要是传到海外,传到当年那些在尸山血海中并肩厮杀、如今却散布世界各地的老兄弟耳朵里……他们绝对会疯!会不顾一切地撕碎眼前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会把这汉东搅得天翻地覆!
“冷静!”江临川低沉却蕴含着无上威严的声音响起,试图喝止陈默。
但这一次,陈默没有听!
他已经被这极致的荒谬和羞辱彻底点燃!
他猛地掏出那个特制的加密卫星电话,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却异常精准地拨通了一个紧急号码。
电话几乎是瞬间被接通。
陈默对着话筒,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如同战场冲锋号般的咆哮,那声音里充满了无边无际的狂怒和一种俯瞰蝼蚁般的绝对力量:
“汉东现在!谁主事?!!”
这声咆哮,如同平地惊雷,裹挟着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恐怖杀气,瞬间席卷了整个走廊!
侯亮平和他身后那些工作人员,被这突如其来的、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狂暴气势震慑得脸色煞白,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竟不由自主地齐齐后退了一步!
走廊里落针可闻,只有陈默粗重的喘息声如同风箱。
“立刻!命令他!”陈默对着话筒,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下,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志,“让反贪局这群人——马上!给我——滚蛋!!!”
“滚蛋”两个字,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走廊里炸开!
嚣张!
霸道!
无法无天!
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理所当然的力量!
侯亮平脸上的“正义凛然”和“胜券在握”瞬间凝固、碎裂!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如同暴怒雄狮般的男人。
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他脊椎骨窜起,直冲天灵盖!
这个一直如同影子般跟在江临川身后的“司机”……这张刚毅、愤怒到扭曲的脸……
为什么……为什么如此眼熟?!
他一定在哪里见过!
而且……是在某个极其重要、极其严肃的场合!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侯亮平混乱的脑海,却快得抓不住!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和侯亮平惊疑不定的瞬间——
嗡……
嗡……
嗡……
一阵极其突兀、极其刺耳的手机震动声,在侯亮平的口袋里疯狂地响了起来!
那震动是如此剧烈,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布料跳出来!
在寂静的走廊里,这声音如同催命符般尖锐!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侯亮平身上。
侯亮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掏出那部正在疯狂震动的、标识着最高优先级的公务手机。
屏幕上,赫然跳动着一个名字,一个让他此刻灵魂都为之颤抖的名字——
【沙瑞金】!
他颤抖的手指几乎握不住手机,在陈默那如同看死人般的冰冷目光注视下,他艰难地、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将手机贴到了耳边。
电话接通。
没有寒暄,没有询问。
听筒里,只传来一个低沉、平静,却蕴含着滔天怒火和山岳般沉重威压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传入侯亮平耳中,也仿佛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我是沙瑞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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