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的安宁,对沈青竹而言,是一种刻意的营造。
他那间简陋的竹屋,与其说是居所,不如说是一座巨大的书房,只是书稿的寿命都活不过一天。
他用的笔是南荒凶兽最坚硬的腿骨,磨出的笔尖粗粝,蘸着晨露调和的松烟墨,在晒干的阔叶树皮上书写。
那动作不像文人挥毫,更像老农犁地,一笔一划都带着与天地角力的沉重。
写下的内容更是匪夷所思。
“昨日风大,吹折东山老树一枝。”
“梦见一只三花猫,追着自己的尾巴跑,跑成了一个黑白太极图。”
“阿婆唱的童谣,忘了三句,只记得开头是‘月亮粑粑,肚里坐个爹爹’。”
这些毫无章法、琐碎至极的文字,是他每日的功课。
树皮堆积如山,又被他一片片送入灶膛。
火焰舔舐着墨迹,将那些无关紧要的日常念头化作一缕缕青烟,袅袅升上谷顶,随即消散。
山谷里的居民都当他是个可怜的疯老头,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与现实脱节的避世者。
他们不知道,每一片树皮化为灰烬,每一缕青烟融入天际,九霄云外,某个摇摇欲坠、濒临崩塌的小世界,其法则裂缝便会得到一丝微不可察的弥补,亿万生灵因此得以苟延残喘。
沈青竹在“写”,更是在“补天”。
这惊天的秘密,第一个窥见者,是远在九天之上、执掌文运的苏幼薇。
她立于文心祖树之下,这棵贯穿诸天的神木,其每一次脉动都象征着万千世界文道气运的流转。
可最近,祖树的脉动出现了一种诡异的规律,一种与任何已知大道都无法对应的频率。
它时而急促,时而平缓,仿佛一颗衰老的心脏,在勉力维持着什么。
苏幼薇以心网覆盖诸天,追溯这频率的源头,最终,她的神识穿透层层界域,落在了南荒边缘那座籍籍无名的小山谷,锁定在了那个每日焚烧“废稿”的老人身上。
她骇然发现,文心祖树的脉动频率,竟与沈青竹投入灶膛的树皮数量,完全同步!
这是一个荒谬到让她道心震颤的结论。
她小心翼翼地,以神通隔空取来一撮尚有余温的灰烬,置于心网中央。
一瞬间,苏幼薇的脑海里炸开无数微弱的回响,像是亿万生灵在同时低语。
那些被烧掉的、毫无意义的文字,竟在诸天万界最偏远的角落,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重生”了。
一片写着“今天风很大”的焦黑树皮,被一个困于流沙绝地的旅人捡到。
他盯着那五个字,忽然福至心灵,悟透了困扰他百年的修行瓶颈,乘风而起,脱困而出。
一句“月亮粑粑,肚里坐个爹爹”的童谣,莫名浮现在一座沉寂万年的海底古城残碑上。
幽暗的海沟深处,原本早已石化的守城巨人,眼中竟亮起一点微光,缓缓睁开了双眼。
苏幼薇终于明白了。
沈青竹不是在写文章,他是在“问”。
用最无目的的书写,提出最纯粹的问题,抛给这片天地。
而天地,则以它自己的方式,将答案回馈给那些最需要的人。
这是一种超越了因果、无视了法则的至高文道!
这个发现,如一颗火星,引爆了整个修行界。
不知从何而起,一股“焚稿潮”席卷诸天。
无数修士,无论修为高低,都开始效仿这种行为,主动烧毁自己毕生引以为傲的著作。
有剑修将自己呕心沥血写下的《剑心录》付之一炬,在火焰中凝视灰烬,喃喃自语:“剑意藏于锋,而非录于文。留白,方得真义。”
有丹道宗师当众毁掉传承千年的《丹经总要》,声称:“丹方是死,火候是活。真正的丹道,烧了才懂。”
更有甚者,一座传承万古的书院,竟将所有藏书搬出,举行了一场惊世骇俗的火祭。
藏书阁被清空,只留下一面巨大的空白墙壁,供所有弟子静观。
这股浪潮愈演愈烈,动摇了无数宗门与王朝的统治根基。
执法者试图禁止,却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抵抗。
百姓将他们团团围住,一位老儒生指着他们的鼻子怒斥:“典籍是你们写的,法则是你们定的!你们怕的不是道法失传,是怕这世上再没人信你们说的话!”
消息传到山谷,沈青竹正在给新晒干的树皮打磨边缘。
他听完,只是拿起兽骨笔,在当天的日记里淡淡添了一句:“他们终于学会,毁,也是一种写法。”
然而,他平静的日子,很快被打破了。
这夜,月色如水。
沈青竹写完最后一片树皮,像往常一样投入灶膛。
但他没有立刻去睡,而是盯着那丛跳动的火焰,陷入了久违的出神。
火焰中,灰烬翻飞,如墨色蝴蝶。
忽然,其中一小撮灰烬在空中凝滞,竟缓缓汇聚成一个熟悉的字——“竹”。
那是他名字里的字。
沈青竹的瞳孔骤然一缩,握着吹火筒的手微微一紧。
这个字,并非他今日所写,而是从那堆燃烧殆尽的灰烬中,自行凝聚而成!
紧接着,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整堆灰烬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剧烈翻腾起来。
无数灰烬颗粒飞速重组,拼出了一句冰冷而清晰的话:
“你在躲我们吗?”
那句话,像一道来自深渊的惊雷,在小小的竹屋里炸响。
沈青竹脸上的皱纹没有一丝颤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行由灰烬组成的字,片刻后,他抬起吹火筒,轻轻一吹。
呼——
炉火应声而灭,那行字也随之溃散,重新化为一堆死寂的灰。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山谷外便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沈青竹推开门,看到了一群意想不到的访客。
一个跛脚少年,带着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大的不过十岁,小的还在流鼻涕。
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块自制的泥板,上面用树枝刻满了各种奇形怪状、如同鬼画符般的符号。
为首的一个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大眼睛清澈得像山间的溪流。
她走到沈青竹面前,仰起头,用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认真语气说道:“老爷爷,我们来还你一个问题。”
话音落下的那个瞬间,九天之上,文心祖树那持续了万古的搏动,首次,也是唯一一次,停止了整整一息。
这一息的静止,让诸天万界所有文道修士心头一空,仿佛神魂被瞬间抽离。
苏幼薇脸色煞白,险些从树下栽倒。
然而,一息之后,祖树的搏动又恢复了。
但这一次,脉动中多了一段全新的、陌生的旋律。
那旋律既非金石钟鼓,也非风雨雷霆,而是夹杂着灶火燃烧的噼啪声、孩童天真的呓语声,还有一个老翁若有若无的咳嗽声——那分明就是沈青竹所在山谷的日常之声!
同一时间,在早已化为废墟的昆仑旧址,那片象征大道起源的空碑林中,一座最古老的石碑表面,竟悄无声息地浮现出三个扭曲的小字。
无人认得那是什么字,可每一个无意中路过的生灵,在看到那三个字的瞬间,都感到心头被重锤猛击,仿佛看到了某种超越理解的终极恐怖。
千里之外的山谷里,沈青竹已回到自己的竹床上躺下。
他没有理会门外那些捧着泥板的孩子,只是透过竹屋的缝隙,望着漫天星河,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
“这次,轮到你们问我了。”
而在遥远的文心祖树下,苏幼薇惊魂未定地摊开掌心。
那支据说能书写天地法则、却从未择主的“无字笔”,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她手心。
笔尖处,竟传来一丝微弱的、却不容忽视的灼热感,仿佛沉睡的巨龙即将苏醒,急切地想要去往某个地方。
夜色渐深,山谷又恢复了寂静。
那些孩子不知何时已经离去,门外只剩下十几块刻着古怪符号的泥板。
灶膛里的余烬早已冰冷,一切似乎都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然而,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洒落在这片宁静的土地上时,一股无形的法则,正悄然笼罩了整个庭院,让风也停住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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