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静止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审视感。
沈青竹手持扫帚,如往常般开始清扫庭院。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在进行一场持续了千百年的仪式。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昨夜焚烧杂物留下的那片灰烬上时,呼吸微微一滞。
本该被晨风吹散的残灰,此刻却纹丝不动。
不仅不动,它们还在以肉眼可见的缓慢速度汇聚,凝成一条比发丝还细的黑线,贴着青石板的地面,如拥有生命的活物般蜿蜒爬行。
它避开了落叶,绕过了石子,像一条寻找归途的黑色小蛇。
沈青竹没有惊动它,只是默默地看着,眼神深邃如古井。
灰线的目标明确,它钻入石板的缝隙,又从另一端冒出,攀上篱笆的竹节,最终在庭院朝南的那面墙根处停下。
在那里,无数细小的灰烬颗粒重新排列、组合,拼凑出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你写的不是字,是心跳。”
字迹虽由死灰构成,却仿佛带着一股活人的温度与脉搏。
沈青竹蹲下身,指尖悬在字迹上方,感受着那股源于“否定”的执念。
这世间万物,一旦被书写,便有了定数。
而他所做的,恰恰是抹去定数,否定其存在。
可他没想到,这些被他亲手否定的“存在”,竟在寂灭之后,以这种方式寻回了自己的轨迹。
他站起身,面上古井无波,手中竹帚轻轻一拂。
那行由灰烬组成的字便应声溃散,重新化作一捧毫无生气的尘埃。
然而,当夜幕再次降临,清冷的夜露浸润了大地,那南墙根的湿痕,竟又一次清晰地勾勒出了那句话。
不仅如此,在句末,还多出了一笔鬼画符般的勾连,像一只无形的手指,直直指向院后那口早已废弃多年的旧灶膛。
沈青竹知道,这不是幻象。
这是“被否定的书写”在自行寻路,它们在质问,也在指引。
与此同时,远在万里之外的青丘遗脉,一座悬浮于云海之上的古藤道场中,苏幼薇猛地睁开了双眼。
她白衣胜雪,盘坐于一截不知生长了多少万年的古藤之上,掌心那支晶莹剔透的“无字笔”此刻正灼意滚烫,似要焚尽她的掌心。
笔尖不受控制地遥遥指向南荒山谷的方向,一滴漆黑如墨的露珠,正从笔尖缓缓渗出,散发着寂灭与新生的矛盾气息。
她秀眉微蹙,庞大无匹的心网瞬间铺开,越过山川湖海,探查诸天万界的文脉流动。
刹那间,她看到了令她也为之动容的景象。
自沈青竹那座小小的庭院中,每一缕被他扫去的灰尘,每一丝焚烧文字逸散的烟气,在升腾至九霄之外后,并未消散,而是在虚无之中凝聚成一个个微型到不可思议的世界。
这些世界被她称之为——“问界”。
“问界”之中,无山河日月,无鸟兽生灵,唯有一片广袤无垠、缓缓漂浮的灰烬之海。
海中,沉浮着无数残缺不全、被世人遗忘、被作者否定的句子。
它们如同溺水者,在死寂中挣扎。
而更让她心惊的是,其中某些强大的句子,竟在反向吸收它们原本所属的那个小说世界的根源之力,让那些世界变得黯淡、枯萎。
苏幼薇收回心网,掌心的“无字笔”温度稍减。
她望着南荒的方向,红唇轻启,吐出一句带着无尽感慨的话语:“他在用遗忘,喂养新生。”
沈青竹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在诸天万界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白日里,村里的孩童跑来,将捡到的奇石、怪草放在他门前,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问”。
这是一种古老的交易,以天地的馈赠,换取智者的解答。
但他只是摇了摇头,拒绝了所有“答案”。
直到深夜,万籁俱寂。
他才悄然起身,取出一张晒干的陈年兽皮,铺在桌上。
他没有用笔,更没有用墨,而是走到庭院中,以指尖蘸取冰冷的夜露,在粗糙的兽皮上飞快地划动。
那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文字,其形扭曲如虫豸爬行,其结构颠三倒四,毫无逻辑。
若有大儒在此,只会斥其为鬼画符。
可沈青竹的表情却无比凝重,仿佛在书写着某种禁忌的真理。
三行无人能解的乱码写毕,他捧着兽皮,走到了后院那口废弃的灶膛前。
他将兽皮投入其中,屈指一弹,一缕微火点燃了兽皮。
火焰腾起的刹那,整座山谷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温度骤降,寒意刺骨!
“咔嚓”一声脆响,坚固的灶壁上竟裂开一道细密的纹路。
灶膛中,被烧成灰烬的兽皮并未落下,反而化作一缕黑烟,逆流升空,在低矮的屋梁下盘旋、悬停,最终凝成一个不断旋转的灰环。
沈青竹闭上双眼,发出一声悠长的轻叹:“我不是不说,是怕你们听见了,就再也问不出自己的问题。”
他话音未落,苏幼薇所在的青丘道场,那株作为文道根基的文心祖树,其深入虚空的亿万根须,竟同时浮现出一片片焦痕!
一股不属于任何时代、任何文明的“反书之音”,从树心深处猛然传出。
那声音诡异至极,像是千万人同时将一句话倒着叙述,又像是文字本身在发出痛苦的嘶吼,激烈地拒绝着被世人理解。
苏幼薇脸色一变,立刻深入树心,以自身文心映照那混乱的音源,试图捕捉其片段。
片刻之后,她心神巨震。
她捕捉到的,正是沈青竹刚刚写下的那三行乱码的回响!
但那乱码,在经过文心祖树的转译后,竟被强行改写成了一句清晰而冰冷的话语:
“别信那个写字的人。”
苏幼薇猛然惊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不是有人在篡改,而是文道母体本身,在沈青竹那种极致的“否定”行为的刺激下,开始学习一种全新的、从未有过的能力——怀疑作者!
而这种足以颠覆整个文道根基的怀疑,正源于沈青竹对他自身书写的彻底否定。
翌日黄昏,天边残阳如血。
那个曾被沈青竹拒绝过的跛脚少年,独自一人回到了庭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块湿润的泥板,上面用树枝刻满了某种狂野奔放、形似文字的符号。
他将泥板小心翼翼地埋在沈青竹的门前。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瘸着腿转身离去,却在踏出庭院范围时,留下了一句话。
“你说你不教了,可我们已经学会把答案烧成问题。”
话音落地,那块泥板下的土层陡然微微一颤!
下一刻,“噗”的一声,一道清泉毫无征兆地破土涌出,泉水裹挟着昨夜被沈青竹扫散的灰烬,直冲云霄,在高空中炸裂开来,化作一场璀璨的流星雨,射向诸天万界!
这一刻,远在昆仑旧址,那片矗立了无数岁月、始终一片空白的碑林,所有石碑的碑面,竟在同一时间,首次浮现出相同的内容。
那是一个从未在世间存在过的全新符号:其形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怀抱着一支枯萎断裂的笔;又似一捧即将散去的灰烬,正奋力展开一对稚嫩的翅膀,欲要挣脱束缚,冲天飞去。
沈青竹立于门侧的阴影中,静静地望着那漫天四散的星火,感受着一种全新的、充满质疑与探索的“道”正在萌芽。
他终于,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为这个世界种下了新的可能。
他抬起头,望着被星火划破的苍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自问:
“如果连‘我’也是被写出来的……那执笔的,又是谁?”
无人回答。
而在他身后,那口废弃灶膛的幽深黑暗中,在那一环悬浮的余烬之下,一只完全由跳动的火焰与沉寂的灰烬凝聚而成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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