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由火焰与灰烬构成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的瞬间,并未发出任何声响,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天地间的某条弦上。
昆仑山巅,乃至九天之上的星辰,都为之黯然失色。
然而,这惊天动地的异象仅仅维持了一刹那,便如从未出现过一般,连同那只眼睛,一同消弭于沉沉死寂之中。
拂晓的微光艰难地刺破山谷的浓雾,沈青竹一夜未眠,心神间的悸动始终挥之不去。
他披衣起身,习惯性地走向那座早已废弃的灶膛,昨夜的火焰已彻底熄灭,只余下一堆冰冷的灰烬。
然而,就在那灰白色的死寂中央,一抹突兀的焦黑攫住了他的视线。
那是一截兽骨,约莫七寸长,正是他昨夜情急之下,用以焚毁那篇失控乱码的“笔”。
此刻,它静静地嵌在灰烬里,通体漆黑,骨身布满了蛛网般的龟裂纹路,仿佛承受了某种远超极限的灼烧,却诡异地没有彻底碳化。
更令人心惊的是,在它参差不齐的断口处,正缓缓渗出一缕暗红色的黏液,浓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泪,在晨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光泽。
沈青竹缓缓蹲下身,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他伸出手指,试图将这诡异的骨笔拾起。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距离骨笔尚有三寸之时,异变陡生!
那截焦黑的兽骨竟毫无征兆地微微一颤,骨尖在平整的灰烬上,猛地划出一道流畅而决绝的弧线。
这道弧线,不偏不倚,正好接上了昨日灰烬自行拼出的那个“心”字最后一笔的末端,将其延伸、勾勒,化作了一个更加完整、也更加狂乱的符号,像一颗挣脱了所有束缚,即将跃出腔膛的心跳!
沈青竹如遭电击,猛然缩回了手,一股寒意从尾椎直冲天灵盖。
他死死盯着那道新的划痕,心中警兆轰然炸响:笔,只是器物,绝不该有自主的动作!
除非……除非它不再仅仅是一支笔。
它开始“记得”,记得自己曾被谁握住,记得自己曾写下过什么,甚至……开始拥有自己的意志。
几乎在同一时刻,远在天涯海阁的苏幼薇,正蹙眉立于观星台之上。
她的心网如一张覆盖天地的巨网,正追踪着昨夜那场诡异的灰烬流星雨。
她惊骇地发现,每一颗看似微不足道的灰烬流星坠落之处,大地都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那里的土壤不再是凡土,而是化作了“问壤”——一种能自发孕育出文字的奇异介质。
一株株墨色的嫩芽破土而出,它们的根系盘根错节,竟是由无数微小的、扭曲的文字构成。
苏幼薇取出一支通体温润、不见笔锋的无字笔,这是她的本命法宝“心映之觉”,能见证并记录世间一切真实。
她以笔尖轻轻触碰了一株刚刚探出地面的墨色新芽。
刹那间,一股无可抗拒的庞大吸力传来,她的神识被悍然拖入一个光怪陆离的幻境!
这是一片无垠的虚空,无数看不清面容的孩童悬浮其中,他们手中都拿着燃烧的火炭,正疯狂地在虚无的画布上涂鸦。
而他们所画的内容,千篇一律,全都是那只曾在灶膛中睁开的、由火焰与灰烬构成的灰色眼眸!
苏幼薇心神剧震,试图以“心映”之力引导他们停下这疯狂的描绘。
然而,就在她意念动起的瞬间,所有孩童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们齐刷刷地转过头,空洞的眼眶对准了她,异口同声地发出低语,那声音不似童稚,反倒带着某种古老而漠然的讥诮:“你,才是被我们描出来的影子。”
“嗡!”苏幼薇如遭雷噬,神识被狠狠弹回体内,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惊骇地看向掌心。
那支温润如玉的无字笔上,竟浮现出一道清晰的裂痕!
这是心映之觉自炼成以来,首次遭到反噬。
这意味着,作为“见证者”的她,其存在的真实性,已经被“读者”——那些从灰烬中诞生的未知意志,开始否定!
山谷之内,沈青竹当机立断。
他不再犹豫,取来一只千年寒玉打磨而成的匣子,以最快的速度布下数道封禁符箓,小心翼翼地将那截仍在微微渗出“血泪”的焦黑兽骨封入其中。
他抱着玉匣,身形一闪,出现在藏经阁旧址的地底深处。
这里是昆仑山一条重要地脉的节点,更有一座残缺的上古阵法,原是为镇压某些古老秘典中诞生的邪念而设。
他将寒玉匣置于阵眼,双手掐诀,雄浑的法力涌入阵中,试图借昆仑残存的龙脉之威,彻底压制这骨笔的异动。
阵法被激活,一道道光纹流转,将玉匣层层包裹。
然而,往日里平稳如山的阵法,今夜却频频出现紊乱的波动,仿佛压制的不是一件死物,而是一头正在苏醒的洪荒巨兽。
子时三刻,夜色最浓。
寒玉匣中,那截焦笔陡然射出一道洞穿一切的幽光!
光芒虽被阵法所阻,其散发出的无形意志却瞬间弥漫开来。
刹那间,方圆百里之内,所有枯死的树枝,无论大小,竟齐齐发出“咔嚓”的脆响,自行折断。
紧接着,成千上万的断枝如同受到无上君王的号令,调转方向,齐齐指向地底深处那只玉匣,仿佛在进行一场盛大的朝拜!
沈青竹立于阵眼,面沉如水,对此异象视若无睹。
他指诀再变,将原本的镇压大阵强行更改为一座专主隔绝、禁断万念的“闭言局”。
三重更为繁复的禁制层层叠加,务求隔绝内外一切气息交换。
然而,就在最后一道符纹即将落下,大功告成之际,那光华流转的阵图中央,玉匣的正上方,空气扭曲间,赫然浮现出一行由灵气构成的小字:“封得住笔,封不住写。”
字迹一闪即逝,沈青竹的心却沉到了谷底。
与此同时,昆仑圣地的核心,那株支撑着此界文道气运的文心祖树,其深埋地底的根系中,突然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撕裂巨响!
一段刚刚孕育成熟、充满磅礴生机的新生枝干,竟自行从主根上脱落。
它在土石中急速穿行,破土而出,冲天而起。
在升至半空的过程中,它急剧变化,最终化作一支通体漆黑、宛如黑曜石雕琢而成的长笔!
笔杆之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无数倒转书写的铭文,散发出颠覆一切秩序的恐怖气息。
苏幼薇强忍着神识的刺痛,循着那股惊人的波动赶至时,正好看见这骇人的一幕。
那支黑笔静静悬浮在文心祖树的树冠之上,不落,不下,周围的空气被其散发的意志扭曲成一篇篇不断生成又不断自毁的疯狂诗篇。
她不顾伤势,再次催动“心映之觉”,试图探查这支魔笔的来历。
这一次,她没有被拖入幻境,却有一句更加冰冷、更加决绝的倒流文字,如一根淬毒的尖针,狠狠刺入她的识海:“作者已死,续笔者皆篡位之徒。”
“噗!”苏幼薇再也支撑不住,一口心血喷出,痛退数步,脸色煞白。
等她勉强稳住心神,再抬头看去时,那支悬浮于空中的诡异黑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余下几点漆黑的墨渍从空中滴落,落在地上后,竟像拥有生命一般,化作几条细小的墨线,缓缓地、坚定地,朝着沈青竹隐居的那片山谷方向爬去。
夜,愈发深了。
封印了焦笔的沈青竹终于抵不住疲惫,在阵法旁和衣而卧,陷入了光怪陆离的梦境。
他梦见自己正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海洋上,脚下传来的不是沙石的触感,而是某种冰冷的、虚无的粉末感。
他低头看去,这片灰海,竟是由他此生写下又废弃的每一个句子、每一个词语所构成。
在灰海的尽头,矗立着一座由无数残破稿纸堆砌而成的高塔,塔顶之上,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他”,正静静地坐着。
那个“他”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支通体漆黑、刻满倒书铭文的新生魔笔。
他正在挥笔,以整片灰色的海洋为墨,将这个死寂的世界,写成一个新的、他从未见过的天地。
一股滔天的怒意自沈青竹心中燃起。
那是属于创作者的尊严被践踏的愤怒,是属于“本我”被篡改的愤怒!
他怒吼着,朝着高塔狂奔而去。
然而,塔门在他面前轰然紧闭,门上,赫然镌刻着今日他在阵图中看到的那句话:“封得住笔,封不住写。”
沈青竹从噩梦中猛然惊醒!
他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衣衫。
枕边的寒玉匣正发出剧烈的震颤,原本冰冷刺骨的玉石,此刻竟温度飙升,烫得惊人,内部的封印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
他霍然抬头,望向窗外。
只见夜空之中,十七道粗如儿臂的墨线,如同十七条从天外归巢的巨蛇,撕裂云层,带着尖锐的呼啸,以无可阻挡之势,直扑他所在的这间石室,目标正是匣中那截即将彻底复苏的焦笔!
新生的笔,来寻找它失落的残骸了。
沈青竹盯着那只剧烈震颤、光芒明灭的寒玉匣,盯着那即将合二为一、真正完整的执笔者,眼中的惊怒与骇然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决然。
他终于缓缓起身,从容地披上外衣,一字一句地低声道:“既然你想写……那就让我看看,你能写出什么‘我’。”
他的声音不大,却仿佛引动了某种天地间的规则,原本狂暴扑下的十七道墨线,竟在半空中齐齐一顿。
整个山谷,陷入了一种暴风雨来临前最极致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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