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荣国府,分明是春日晴好,却在平儿的心头笼上了一层薄薄的愁雾。她那只心爱的虾须镯,竟不翼而飞了!这镯子是她生辰时凤姐特意赏的,金丝细捻,巧夺天工,日光下能漾出千般流光,戴在腕上便如缠着一缕情意绵绵的朝霞。如今不见了,怎不教人心焦?
平儿虽是个丫头,却自有一番气度。她不急不躁,只凝神细思,那一双明眸掠过府中诸人,竟比那西洋镜还要犀利几分。不过半日工夫,她便心中有数——原是那宝玉房中的小丫头坠儿,见财起意,偷偷藏了去。
“这可怎生是好?”平儿倚在廊下,望着满园春色,心中百转千回。那坠儿不过是个临时雇来的小工,若直禀了凤姐,只怕这丫头要吃不了兜着走。更教人忧心的是宝玉,那个水晶心肝玻璃肠子的人儿,若知道自己的院里出了这样的事,不知要怎样自责难过!说不定又要哭红那双明澈的眼,写下万言悔过书,甚至茶饭不思,病上一场。
思及此,平儿的心不由得软了。她悄悄寻来麝月,二人躲在碧纱橱后细语。
“好妹妹,这话我只告诉你一人。”平儿轻声道,声音柔得似三月春风,“你万不可声张,特别是晴雯那里,断断不能叫她知道。”
麝月忙不迭点头,一双眼瞪得圆圆的:“平姐姐放心,我的话比那石狮子还牢靠呢!”
平儿这才将坠儿之事细细说了,末了又道:“宝玉那性子,你是知道的。若是晓得了,不知要怎样自责自怨,哭坏了身子可怎么好?再者老太太、太太若是问起来,岂不是又要惹一场风波?”
“那晴雯更是万万不能知道的。”平儿蹙起秀眉,“她那个爆炭脾气,一点就着。若是晓得这事,怕是立刻就要发作起来,闹得人尽皆知。到时候坠儿没了脸面事小,惊动了上头,宝玉脸上也不好看。”
麝月连连称是,二人商议已定,决意悄悄打发了坠儿去,只说是她娘病了要人伺候,体体面面地送她出去,全了她一场颜面。
却说麝月虽应承了平儿,奈何心中藏了这样大一个秘密,竟如怀揣了一只活兔子,蹦跳得她坐卧难安。这日她去探病中的晴雯,见那人儿病得憔悴,一张小脸瘦削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心下不由怜惜。
晴雯虽在病中,却仍是灵台清明,见麝月神色有异,便强撑着起身问道:“你这蹄子,今日怎么鬼鬼祟祟的?莫非有什么事瞒着我不成?”
麝月慌忙摆手:“哪有的事!你好好养病才是正经。”
晴雯是何等伶俐的人?见麝月这般神态,越发疑心起来。她一把拉住麝月的衣袖,嗔道:“好呀,连你也和我生分了!我如今病着,你们就合伙瞒我事,可见是没把我放在眼里了。”说着,眼圈竟自红了。
麝月见她这般,心下不忍,又想横竖晴雯病着,也不能怎样,便附在她耳边,将坠儿偷镯之事悄声说了。
谁知晴雯一听,顿时气得双颊绯红,竟是要从病榻上跳起来:“什么?那小蹄子竟敢做这样没脸的事!看我不好好收拾她!”
麝月慌忙按住她:“小祖宗!你且安生些!平姐姐特意嘱咐了,这事不能声张。你这一闹,岂不是辜负了她一片心?”
晴雯这才悻悻躺下,却仍是气得胸脯起伏不定:“这般没廉耻的东西,留在屋里也是祸害!平姐姐就是太心软了,若是我,早把她...”
“若是你,早怎样?”麝月忙截住她的话头,“知道你厉害,可如今这事已经这般处置了,你就安安生生的吧。横竖过两日就打发出去了,眼不见心不净。”
晴雯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再言语,心中却自有一番计较。
恰值这日,宝玉接到一桩要紧事——明日是他舅舅王子腾的寿辰,须得前去拜寿。贾母特意命人送来一件雀金裘,嘱咐宝玉务必穿上。
这雀金裘乃海外贡品,是用孔雀羽毛捻线织成,金翠辉煌,碧彩闪烁。日光下看时,竟似将满天云霞都织了进去,端的是无价之宝。宝玉穿上后,越发显得面如冠玉,目似明星,真真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谁知乐极生悲,宝玉在房中玩耍时,不小心让火星溅到了后襟上,顿时烧出了一个指顶大的洞。
“哎哟!”宝玉惊得脸色都变了,捧着雀金裘的手直发抖,“这可如何是好?明日就要穿它去见舅舅,若是祖母问起,我可怎么交代?”
慌忙叫来嬷嬷,命她速速拿出去寻能工巧匠修补。谁知跑遍了整个京城,那些老师傅见了这雀金裘,个个摇头叹息:
“这般贵重的衣料,老夫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回见!”
“这孔雀金线乃是海外来的,咱们中原哪有这样的工艺?”
“补不得,补不得!若是补坏了,岂不是罪过?”
宝玉听了回报,急得在房中团团转,一张俊脸愁云密布,眼看就要滴下泪来:“明日若是穿不得这雀金裘,祖母定然要伤心。舅舅见了,只怕也要觉得我不尊重他。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哇!”
这时,病榻上的晴雯听见外间动静,强撑着起身问道:“二爷这是怎么了?唉声叹气的。”
宝玉如见救星,忙捧着雀金裘进来,哭丧着脸道:“好晴雯,你可要救救我!你瞧这雀金裘,竟叫我烧了个洞出来。明日还要穿它去给舅舅拜寿呢,这可怎么是好?”
晴雯接过雀金裘,对着光亮仔细瞧了瞧,忽然轻笑一声:“我当是什么大事,也值得二爷急成这样。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咱们府库里应该还有类似的线。拿来我瞧瞧,说不定能补呢。”
宝玉又喜又忧:“你会补么?可你病得这样...”
“二爷这是小瞧人了?”晴雯强撑着要下床,“我虽不比那些专业的织工,可这般活计还难不倒我。快取线来!”
宝玉忙命人取来金线,又亲自扶晴雯在灯下坐好。只见晴雯脸色苍白如纸,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一双纤手微微发抖,却仍强自支撑着拿起针线。
“好晴雯,若是撑不住便歇歇罢。”宝玉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忙在一旁打扇递水,“你看你,病得这样,还为我操劳...”
晴雯抬眼嗔道:“二爷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要么安静坐着,要么外边去。你这一惊一乍的,倒扰得我心慌。”
宝玉这才噤声,只屏息凝神在一旁守着。
但见晴雯凝神静气,先将破洞处细细理好,然后拈起金线,就着灯影一针一线地织补起来。那过程真真是艰难万分:每缝几针,她就得停下来喘口气;头晕目眩时,便喝一口参汤继续;手抖得厉害时,就咬紧牙关强忍着。
宝玉在一旁看得心都要碎了:只见晴雯强撑病体,纤指翻飞,在灯下勾勒出一幅动人的剪影。汗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她却顾不得擦一擦;不时袭来的咳嗽被她强行压下,只怕惊扰了手中的针线。
“晴雯,我...”宝玉哽咽着,竟不知说什么好。
晴雯头也不抬,只轻声道:“二爷什么也不必说。横竖我这条命是老太太、太太给的,今日能为二爷分忧,便是即刻死了,也是值得的。”
“胡说!”宝玉急得跺脚,“你好端端的,说什么死呀活的!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也不活了!”
晴雯闻言,抬头望了宝玉一眼,眼中波光流转,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声轻叹:“二爷又说傻话了。”
烛影摇红,更漏声迟。窗外月色渐西,室内却仍亮如白昼。晴雯强撑病体,一针一线地织补着,那专注的神情,竟似将整个灵魂都灌注在了这方寸之间。
宝玉守在一旁,时而递水,时而打扇,眼见晴雯脸色越发苍白,心下如刀绞般疼痛。他想起往日与晴雯嬉笑怒骂的时光,想起这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如何替他周全了多少事,又如何因他的缘故受了多少委屈,一时间百感交集,竟不觉滴下泪来。
“二爷怎么又哭了?”晴雯忽然轻声问道,手中针线却不停歇。
宝玉慌忙拭泪:“我没哭,是沙子迷了眼。”
晴雯轻笑一声:“这屋里哪来的沙子?二爷就是心太软,见不得人受苦。殊不知这世上,有的人值得疼惜,有的人却不值得。”
宝玉知她话中有话,却不敢接这个话头,只道:“你慢些做,仔细眼睛。”
不觉东方既白,雀金裘上的破洞已然补得差不多了。晴雯用牙咬断线头,对着晨光仔细端详,只见补处天衣无缝,竟似从未破损过一般。
“好了。”晴雯长舒一口气,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二爷明日可以放心去赴宴了。”
话音未落,她忽然身子一软,竟直直向后倒去!
“晴雯!”宝玉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扶住,只见怀中人儿双目紧闭,已是人事不省。
“快请太医!快啊!”宝玉抱着晴雯软绵绵的身子,声音都变了调,“晴雯,你醒醒!你莫要吓我!”
下人们顿时乱作一团,请医的请医,报信的报信。宝玉守在晴雯床前,握着她的手泣不成声:“好晴雯,你千万不能有事!你若有个好歹,我这一生一世都不能心安了!”
晨光透过窗棂,照在晴雯苍白的脸上,竟给她平添了几分圣洁的光辉。宝玉望着这个为他拼尽全力的女子,心中涌起万千柔情,只盼上天垂怜,莫要夺去这样美好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