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灼痛还未消散,血滴已在金丝上,沿着中空的管道滑入珠心,无声无息。
林清窈未动,任那滴血渗入冠冕深处。她缓缓收回手,袖口垂落,遮住溃烂的指节。殿内炭火将熄,只余一点微红在鼎底闪烁。她转身欲退,脚步未稳,忽闻东阁门轴轻响。
剑尖破风而来,直抵咽喉。
她停步,目光顺银刃上移,落在刘盈脸上。少年双目赤红,额角青筋跳动,握剑的右手微微发颤,却未收回。
“你碰过那药。”他声音低哑,如砂石磨过铜釜,“乌骨藤换成了断肠草,三更时分,你亲手递入汤鼎。”
林清窈未答,右手悄然缩入袖中。溃处触衣即痛,她借势低头,视线恰好落在剑柄缠丝之上。那丝绦本应是素白,此刻在烛光下却泛出一丝微蓝,似有若无,如夜雾浮霜。
她记起了。
三日前,吕雉命她试拂新剑。剑未出鞘,太后却道:“此剑防刺客,柄上涂粉,触之留痕,夜中可见。”她当时只当是寻常戒备,未深究。如今这荧光,唯有椒房秘库所制,外人不得知,更不得用。
“殿下,”她抬眼,“此剑从何而来?”
刘盈一怔,似未料她不答反问。“太后所赐。她说……我该学会护己。”
“护己?”林清窈轻声,“还是杀人?”
剑尖微颤,前推半寸,离喉仅一线。
“你为她清点毒粉,为她试拂冠冕,为她藏匿残笔。”刘盈咬牙,“父皇驾崩那夜,你就在殿外守着。你说你不知情?”
林清窈不退,左手缓缓抬起,指向剑柄。“荧粉出自椒房秘库,三日前太后亲验。殿下若不信,可召掌库宦官对质。”
刘盈目光一凝,低头看向剑柄。那微蓝之色在烛下愈发清晰,竟似随呼吸明灭。
“你既知此剑有异,为何还持它来?”她声音更轻,“若太后欲杀我,何须借你之手?昨夜我便可被灭口,何必等今日?”
刘盈握剑的手猛然一紧,指节泛白,却又在下一瞬松了几分。剑尖垂下,离喉远了寸许。
“那你为何不逃?”他声音发涩,“阿沅逃了,她死了。你回来,你升了职,你成了她身边最近的人。你和她,到底是一党?”
林清窈沉默片刻,缓缓道:“若我是她党,今日便不会站在这里,任你以剑相逼。”
她向前半步,剑刃抵住衣襟,却不再进。
“殿下,您恨我,可您……真恨对人了吗?”
刘盈瞳孔一缩,喉头滚动,似有千言卡在胸中,却吐不出一句。
林清窈又道:“您手上的剑,是太后给的。您脚下的路,是太后准的。您今日来此,是您想来,还是……她让您来?”
“住口!”刘盈怒喝,剑势一扬,却又在半空凝住。他眼中怒火未熄,却已掺入一丝迟疑。
林清窈不避,只静静望着他。“持剑的手,未必是自己的手。您若不信,大可现在杀了我。但明日,您还会记得,是谁把剑交到您手中的吗?”
殿外脚步渐近,铁甲相击,侍卫将至。
她忽然跪地,额头触地,动作干脆,无半分迟疑。
“奴婢愿受三日幽禁,任殿下彻查。若有一丝牵连,甘愿赴死。”
她抬头,目光清澈如井水映月。
“但请殿下记住——持剑的手,未必是自己的手。”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一声轻笑。
“带太子回宫。”吕雉的声音平静无波,“剑,留下。”
林清窈未动,仍跪于地。刘盈僵立原地,手中剑似有千斤重。两名宦官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他臂膀。他未反抗,任人带走,只在转身刹那,回头望她一眼。
那一眼中,有恨,有惑,更有某种崩塌的裂痕。
剑被取下,交予另一名宦官。那人捧剑退入侧室,门闭。林清窈仍跪着,听见锁匣落扣之声,清脆如骨节折断。
“起来。”吕雉步入殿中,绛紫深衣无风自动。她未看林清窈,只踱至案前,指尖轻抚那顶十二旒冠冕。
“你今日,又活了一次。”她道。
林清窈起身,袖中玉坠微沉。她再次取下玉坠,打开暗格,抽出那截钢笔残芯。金属表面已有些许锈迹,却依然带着往昔的坚硬感。她摩挲片刻,未语。
“你觉得,他为何持剑而来?”吕雉忽问。
“因恨。”林清窈答。
“恨你?”
“恨您。”她声音平稳,“也恨他自己。”
吕雉轻笑,转身凝视她。“你不怕他杀你?”
“怕。”林清窈低头看手,溃处渗血,顺指尖滴落,“但更怕他成了杀人的人。”
“所以你用话困住他?”
“奴婢只说了实话。”
“实话最伤人。”吕雉走近,伸手抚过她手背溃处,指尖沾血,“你也伤得不轻。”
林清窈未退。“习惯了。”
“那就好。”吕雉收回手,袖中滑出一卷竹令,“去冷宫,三日。”
林清窈接过,跪谢。
两名宦官引她出殿。长廊空寂,烛火摇曳。行至第三根廊柱时,她眼角余光瞥见老宦官立于暗处,铜杖轻敲三下,节奏如旧。
三声为安。
她低头前行,未停步,未回头。袖中玉坠随步伐轻晃,残芯触肤,微凉。
冷宫门开,铁锁坠地。宦官退下,门闭。她立于室内,四壁斑驳,蛛网垂角。唯一木案上,搁着一盏油灯,灯油将尽,火苗低矮。
指尖蘸血,在纸上缓缓勾勒:‘剑光荧现,授意何人?太子棋局,难窥其真。’
合册,藏入怀中。
灯苗忽闪,爆出一星黑灰。她抬手欲拨,指尖触及灯芯,忽觉异样——灯油非寻常脂膏,略带苦香,似曾相识。
她取出银簪,探入灯底。簪尖带出少许油渍,嗅之,鼻腔微麻。
与冠冕毒珠所散之气,如出一辙。
她凝神,缓缓将簪尖油渍抹于指腹,再以指尖轻触灯芯。火苗一跳,竟泛出淡淡蓝光,转瞬即灭。
毒油可燃,且燃时显荧。
她忽然明白——那剑柄荧粉,非为防刺客,而是为引人入局。太后早知刘盈会来,早知他会持剑,甚至……早知他会失控。太后向来善借势,此刻她如此布局,与其说针对我,不如说在考量刘盈的应变与心性。
此局,非为杀她,乃为试子。
她闭目,再睁时,眼中已无波澜。
三日后,门开。
宦官立于外:“太后召见。”
她起身,整衣,出门。日光刺眼,她未遮,只稳步前行。
椒房殿内,吕雉端坐,手中正把玩那柄剑。
“伤好了?”她问。
林清窈垂首:“回太后,已无大碍。”
“那便继续做事。”吕雉将剑递出,“此剑封存七日,第七日,交还太子。”
林清窈双手接过,剑柄冰凉,荧粉已拭去大半,却仍有残痕。
“是。”
“你可知为何是七日?”
“不知。”
“七日之后,是父忌。”吕雉声音低沉,“他该学会面对。”
林清窈未语,只将剑捧稳。
“你下去吧。”吕雉挥手,“明日,清点礼器库,新旧兵器皆需核对。”
“是。”
她退下,行至殿门,忽听吕雉道:“你若再救他,不必藏尸袋了。”
林清窈脚步微顿,未回头。“奴婢明白。”
出殿,长廊寂静。她握紧剑柄,金属残芯在袖中轻触掌心,如一道未愈的疤。
她低头,看见自己影子投在青砖上,细长如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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