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姬的声音在庭前风里散开,未落定,林清窈已转身离去。她未答,亦未回头,只将那句“你昨夜喝茶了吗?”压在唇齿之间,如吞下一枚冷石。车马入宫门时,天光将暮,檐角铜铃轻响,她指尖抚过袖中玉坠,金属边缘微硌,是钢笔残芯藏得稳妥。
她想起袖中《礼器名录》里夹着的《毒经》残片,心中盘算着回房后要将相关信息详细记录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刚入掖庭巷口,一道玄影横出,拦住去路。
“掌事回来了。”审食其立在廊下,金错刀垂于腰侧,九铃无声。他手中托着一物,三寸高,以枯木雕成人形,粗线缝合关节,头顶一束黑发系紧。
林清窈止步。
“认得这头发么?”他把玩傀儡,指尖拨弄那束发丝,声音轻慢,“是你在永巷翻档时落下的。我捡了,做了个伴。”
她不语,只垂眼看着那傀儡。发丝确是她的,前日抄录名录时,曾觉鬓边微痒,原是断了一缕,未及拾起。
“你说,若我在此人身上扎针,你可会疼?”审食其忽将傀儡举至唇边,吹了口气,木人晃动,仿佛活转。
“辟阳侯雅兴。”林清窈抬眼,“拿死物戏人,不怕折寿?”
“戏人?”他低笑,从袖中取出一枚银针,针尖泛蓝,“我从不戏人。我只试人。”说着,针尖刺入傀儡左肩。
林清窈左肩骤然一麻,似有细针破皮,她不动,只将左手缓缓收进袖中。
审食其眉峰一挑:“果然通感。”
“通感?”她冷笑,“你当我是乡野愚妇,信这等装神弄鬼?”
“不信?”他将傀儡翻转,背后刻着三字:“林清窈”,以朱砂描边,未干。“我以生辰八字、发肤精血制偶,咒成则命随。你若不信,我再扎一针,试你右眼。”
他抬手欲刺。
林清窈忽然抬脚,靴尖踢起地上一粒砂石,直击廊柱铜灯。灯幌,火光一晃,她趁机右手疾出,抓过腰间佩巾猛力一甩,布帛掠过傀儡头顶,发丝与木人瞬间分离。
“你……”审食其怒喝。
“静电断丝。”她退后半步,将佩巾在袖上反复摩擦,“人在燥地行走,衣帛相擦,自有电光隐生。你那发丝,不过借磁石之力附于木上,非真血咒。太后最近对宫中的巫蛊之事本就极为敏感,之前已有几个宫人因私藏符偶、暗祷咒语被处死,尸首连夜沉井。你若将此物呈上,言我以发制偶、咒她早亡,她怎会不信?”
审食其怔住,眼中掠过一丝惊异,随即转为深沉的算计。他指尖微屈,缓缓抚过傀儡残骸,似在衡量眼前女子的分量。
“你那银针,可是涂了麻药?扎入皮肤,不过使人麻木片刻。若真有咒力,何必用毒?”她步步紧逼。
他眯眼,忽而大笑,笑声未落,眼中却掠过一丝阴鸷。他缓缓收起傀儡,指节微屈,似在权衡利弊。心中暗忖:此女识破伪术,心思缜密,若能为我所用,自是助力;若不能控,则必成后患。待她助我揭开旧案,真相到手之日,便是她灭口之时。
“好一个椒房总管!”他收起笑声,目光微敛,语气转沉,“你识破得干净,手段也利落。如今我查一桩旧案,陷入死局,需你这般通晓奇理之人相助。”
“你想让我帮你?”她冷冷看着他。
“不是帮你,是利你我二人。”他将傀儡收入袖中,声音压低,“你既不怕鬼神,又能破幻术,正好可助我揭开一桩血案,如何让死人开口,如何让活人失声。”
她垂眸:“那得看,你想听谁说话。”
“比如……戚夫人?”
她心头一震,面上不动:“她已为人彘,如何开口?”
“地窖里的人,未必真哑。”他盯着她,“你那夜在永巷焚书,火中显字,手段不凡。若你肯助我,我可让你见她一面。”
“见她?”她冷笑,“你不怕吕后知道?”
“吕后?”他轻笑,从袖中取出一张人皮面具,薄如蝉翼,“我常去冷宫,扮作老宦官。太后不知,阿沅不知,连老瘸子都看不出。”
老瘸子,是那老宦官。她记起他铜杖敲地的节奏,三声为安,两声为警。
“你到底想做什么?”她问。
“我想让她说话。”审食其将面具贴在脸上,缓缓抚平,“我要她亲口说,当年是谁,在刘邦酒中下毒。”
林清窈猛地抬头。
“你猜错了。”他笑,“不是吕后想杀刘邦,是有人想杀吕后,嫁祸于她。而戚夫人,是唯一活口。”
她呼吸一滞,脑中飞速推演:若真有人欲杀吕后而嫁祸戚氏,则戚夫人确为关键证人。可她为何至今未言?是不能,还是不敢?
“你若不信,我可带你去看。”他收起面具,“今夜子时,永巷西井。你若不来,这傀儡,我便送去椒房殿。”
话毕,转身离去,玄衣没入暗廊,九铃渐远。
林清窈立在原地,良久不动。
她抬手,指尖探入发间,果然摸到一处断口。她将那缕断发取出,藏入玉坠暗格。金属触手冰凉,她摩挲片刻,转身入房。
灯下,她取出《礼器名录》,翻至空白页,以簪尖刻下:“审以发制偶,伪咒也。静电可破。欲引我见戚,言酒毒事。子时西井,疑局。”
记毕,合册。
她取来一盒胭脂,非宫中所用,乃民间粗制,含朱砂与松脂。她以指尖蘸取,在傀儡原位画出一道符形,非道非巫,实为静电增强图,依古法,朱砂导电,松脂生电,摩擦可聚能。
她将画符之纸叠成三角,藏入袖中。
子时将至,她换上深青曲裾,外罩黑袍,悄然出房。
永巷西井荒废已久,井口覆板朽裂。她立于十步外,见一黑影蹲于井边,正摆弄火折。
“你来了。”审食其回头,面具未戴。
“傀儡呢?”她问。
“在井下。”他指向井口,“你要真相,先见人。”
他递来绳索。她系于腰间,他握绳另一端。
她顺绳而下,井壁湿滑,苔痕斑驳。底有暗道,她推门而入,石室幽深,铁栅在内。
栅后,一具人形蜷于草堆,四肢残缺,喉间插管,双目圆睁,正死死盯着她。角落置一小瓶青玉药水,瓶身刻“启声散”三字,药液微晃。林清窈目光一扫,心中已明:此药或可短暂激发残损声带,使不能言者发出断续之音。她不动声色,缓步靠近。
戚夫人。
她未死,亦未哑,只被铁管封喉,不能言。
林清窈靠近,戚夫人眼中骤然爆出恨意,嘴唇蠕动,管中发出“嗬嗬”之声。
“她想说话。”审食其在后道,“可说不出。”
林清窈从袖中取出那张符纸,以火折点燃一角,投入铁栅。火焰腾起,带起一股微风,她迅速将纸灰撒向戚夫人头顶。灰落,药瓶微震,戚夫人喉管骤然抽动,竟发出断续之声:“……毒……非我……吕……代……”
“她说什么?”审食其怒问。
“毒不是我下的。”林清窈转述,“是吕……有人代她。”
林清窈心中一震,迅速思索:“吕”字之后,本应是“后”,但戚夫人却顿住,似在避讳。代她,谁被代?若毒非戚氏所下,反是有人代吕后行事,那此人是谁?为何要陷害吕后?而戚夫人竟知内情……
她脑海中闪过阿沅送药时的神情:
阿沅立于门外,手中捧着一只素瓷碗,内盛药汤。‘太后赐药,治手伤。’
阿沅说话时眼神闪躲,将药碗递给林清窈时,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碗沿。
指尖微颤,目光低垂,避开她视线,袖口沾着一星朱砂,却非宫中制式。当时只道是寻常疏忽,如今回想,竟处处透着刻意。
她目光一凝,赵。那私通的宦官赵,曾掌内廷饮食出入,有机会下毒。若他与他人合谋,借戚夫人之手嫁祸吕后,又因事败被灭口或控制,便能解释为何戚夫人至今未死却不能言。
“代谁?”审食其怒问。
戚夫人再颤,声音更弱:“……赵……赵与……阿沅……”
林清窈心头猛然一沉。阿沅——椒房掌事,吕雉心腹,怎会与赵勾结?若她们联手,岂非意味着吕后身边最亲信之人早已背叛?还是说,阿沅另有身份,或被胁迫?
她低头瞥见手背:昨日敷药处早已红肿蔓延,皮肤紧绷发亮,夜间瘙痒如蚁行,此刻竟渗出细小血珠,触之滚烫。她心中一凛:毒已入经,正随气血扩散。
她猛然回头:“你录下了?”
审食其冷笑:“自然。”
她正欲再问,忽觉腰间绳索一松。抬头,井口已空。“审食其!”她怒喝。无人应答。她立刻明白,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让她活着回去。这一局,不是为了取证,而是为了灭口。她只是被利用的工具,一旦完成任务,便成弃子。环顾四周,石室幽暗,唯有铁栅透进微弱的光线。她低头查看地面,试图寻找可能的出路,却意外发现脚底湿泥中露出半片焦纸,边缘有沙粒附着,形如“周”字左撇。
她弯腰欲拾,却又猛地顿住,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安全后才缓缓伸手去捡。
石室铁门突然“哐”地关闭。她冲至门前,拍打铁栅。
戚夫人喉中又发出声音,断续而清晰:“……你……喝……了……吗……”
林清窈猛地抬头。
“你昨夜喝茶了吗?”,薄姬的声音,与此刻戚夫人的口型,完全重合。
她浑身发冷,记忆翻涌:那碗药汤,是阿沅亲手送来。而阿沅,正是戚夫人方才提及之人。若阿沅早已与赵合谋,那药汤便是局中之局,先以药催毒,再引她入井,借戚夫人之身完成毒传,最后将她困死地底,毁尸灭迹。
她低头看手背,昨日敷药后红肿未退,夜间瘙痒加剧,皮肤渐肿,至子时已渗出血珠,毒行有序,显是伏毒遇触而发。
她忽然明白。那日在椒房殿接触阿沅送药时,指尖曾触到碗底一处不寻常的湿润,但她未多想,只道是药汤残留;如今想来,那湿润极可能是毒剂所留,伏毒已借肌肤接触悄然种下,如今特定的触媒出现,才使毒发作。
她不能死。她还有未解之谜,未报之仇,未传之信。她抬手,摩挲玉坠。钢笔残芯冰凉。她将残片取出,以簪尖在金属表面刻下:“井下有局,毒由戚传。审设饵,吕或知。阿沅涉赵,周信未灭。”刻毕,藏回暗格。她靠墙坐下,闭目,强迫自己冷静。眼下中毒未深,尚有时间。审食其若想借她传毒,就不会让她立刻死在井底。他需要她回到宫中,成为行走的毒源。而她,便可逆其道而行,以身为饵,反查毒源,揭出阿沅与赵的勾结,查明“周”字线索,让真相浮出水面。
远处,井口传来轻微响动。绳索垂下。一个声音低语:“三声为安。”
审食其立于井口,望着那根缓缓垂落的绳索,眼中杀意未散,却多了几分踌躇。他本欲就此抽绳离去,将林清窈永困地底,可转念一想,此女智计过人,若此刻灭口,反倒显得痕迹太重,一旦日后真相泄露,自己难逃嫌疑。不如暂留她性命,让她带着毒回宫,若她能查出幕后之人,自己仍可坐收渔利;若她败露身亡,亦可归咎于他人之手。权衡利弊,他终是低声道:“三声为安。”
她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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