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紧,宫门将闭。林清窈从椒房殿接驾赵王的事宜安排中脱身,行至永巷库房前,袖中钢笔残芯微动,玉坠贴腰,尚存冷意。她想起近日宫中风云变幻,心中不由一紧,未停步,只将左手轻按门框,指尖触到一道新刻的短划——老宦官昨夜敲了三下铜杖,今日未见人影。她已知,冷室有异。
库门虚掩,她推门而入。案上摊着半卷《永巷旧物名录》,正是她前日调出的那册。页尾一行朱批:“禅杖一根,月白檀木制,属薄姬,损于三日前,交回熔炉。”
她合上竹简,转身走向冷室。
老宦官立于炉前,正用铁钳翻动炭块。见她进来,只抬眼一扫,便低声道:“你来得正好。”
“禅杖当真断了?”
“断了。薄姬亲送来的,说是年久失修,愿捐作礼器。”
林清窈不语,只从袖中取出一纸文书,递上前:“这是昨日调档的凭证,我已查过,三年前焚毁旧物名录中,有一条‘代地进贡兵刃,未录明细’。”
老宦官接过,扫了一眼,冷笑:“太后要查的,从来不是东西烧没烧,而是谁动过手。”
“所以,”林清窈压低声音,“我要先见到那截断杖。”
老宦官点头,从炉后取出一布包,解开,露出半截断裂的禅杖。木身焦黑,显是火燎所致,但断裂处露出一线金属光泽。
她蹲下,以指轻拨,木壳脱落,内藏一弯刀,弧如残月,刃口刻有狼首图腾,刀脊隐现“代北”二字。
她呼吸微滞,心下暗惊——这狼首图腾正是匈奴部族所用,而‘代北’二字,分明指向了当年戚夫人安插在代地的眼线,恐怕这刀匣并非薄姬所说年久失修,而是另有隐情。
“这不是禅杖,是刀匣。”她低声说,“有人将敌械藏于佛器,送入宫中。”
老宦官盯着她:“你可认得这刀?”
“匈奴部族所用,但刻记属代地旧将。戚夫人当年在宫中安插的眼线,多来自北境。”
老宦官缓缓点头:“薄姬不知情。她若知情,不会亲自送来。”
“她是在自保。”林清窈将刀取出,掌心触到刀背铜绿,“这锈迹,是埋在土里多年才有的。她早年在代王府,恐怕已发现此物,却不敢声张。”
老宦官默然片刻:“可如今断了,太后耳目已至。若不处理,她便是‘私藏敌械’之罪。”
林清窈将刀收回布包,抬眼:“我要用这炉。”
“做什么?”
“熔了它。”
“熔了?”老宦官皱眉,“若被查出,你我皆难脱干系。”
“不,”她声音极稳,“我要它变成别的东西。”
老宦官凝视她良久:“你想嫁祸?”
“我想让她看见。”她目光落向炉火,“看见一个影子,一个她逃不开的影子。”
老宦官沉默片刻,终将铁钳递出:“炉已热。你要铸什么?”
“一个人。”她说,“临朝称制,手握玉玺。”
老宦官瞳孔微缩,随即低笑:“你要铸她?”
“我要她自己看见。”
老宦官不再多言,只挥手命宫人退下,亲自守在炉口。
林清窈将弯刀投入炉中。铁汁渐融,赤光映面。她从袖中取出一小包朱砂,倾入熔流。铁水翻涌,泛出暗红纹路,如血丝游走。
“加这个,”她说,“夜里烛照,会显异光。”
老宦官瞥她一眼:“你想让她以为是诅咒?”
“她若不信天,便不会烧名单。”她盯着熔炉,“她若不信鬼神,便不会试毒三遍。”
铁汁渐满,她取出早已备好的陶模——一人高铁像,冠冕低垂,袍袖宽大,手握玉玺,姿态与吕雉临朝时一般无二。
铁水倾入,声如低泣。
半个时辰后,模开,铁像成形。通体乌黑,唯表面浮着细密红纹,烛下微光流转,竟似脉动。
林清窈取出钢笔残芯,借衣袖遮掩,以笔尖在像底内侧缓缓刻下二字:暴虐。
笔尖极细,字深嵌于纹饰之间,非近观不可见。
刻毕,她指尖微颤,笔尖忽断,一声轻响,落入掌心。
她握紧断尖,藏入袖中菩提子手串夹层。
“好了。”她起身,“该让它‘被发现’了。”
老宦官看着铁像,低声道:“工匠名录怎么写?”
“梦授天工。”她说,“有宫人夜经冷室,见炉中有光,似有神影执锤,铸像镇宫。”
老宦官点头:“我会安排。”
她转身欲走,忽听身后低问:“你为何做这些?”
她停步,未回头。
“不是为了她。”她说,“是为了不让下一个,也变成她。”
老宦官不语,只将铁像移入偏殿暗格,覆以粗布。
三日后,林清窈奉命入椒房殿整理旧档。
吕雉坐于案后,手中银簪轻搅清水,眉间凝霜。
她低头呈上一册竹简:“冷室近日新铸铁像,工匠报为‘镇宫之物’,称得神授。”
吕雉抬眼:“什么像?”
“高如常人,形似临朝者,手握玉玺。昨夜有宫人路过,见其表面泛光,恐为不祥,已报入簿。”
吕雉指尖微动:“你见过?”
“远望一眼,未敢近观。”
吕雉凝视铁像,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怒火。她想起近日宫中传闻的天象示警、北境风声,又联想到自己临朝称制以来的种种压力,竟觉得这铁像如同诅咒,预示着她将走向暴虐。她盯着那两字,久久不语,心中却已有了计较。
吕雉起身:“带路。”
林清窈引她至冷室偏殿。阿沅执灯在前,掀开布巾。
铁像立于暗角,烛光斜照,表面红纹隐隐流动,面容低垂,却与吕雉轮廓惊人相似。
吕雉凝视片刻,忽道:“打开它。”
阿沅上前,以银簪轻探像底。簪尖触到刻痕,忽觉刺痛,低呼一声,退后。
吕雉亲自上前,以指抚过底座内侧,指尖划过“暴虐”二字,面色微变。她盯着那两字,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怒火。
她盯着那两字,久久不语。
“查。”她终于开口,“谁动过这炉?谁刻的字?谁写的工匠录?”
阿沅低头:“已命人调档。”
吕雉目光扫过林清窈:“你近日常来此处?”
“整理旧档。”她答,“未曾近炉。”
吕雉盯着她,又看向铁像,忽冷笑:“孤倒成了被诅咒的那个?”
无人应答。
她挥手:“移入地库,封存。另查所有参与熔铸者,一个不漏。”
宫人上前,将铁像抬走。
林清窈退至廊下,见老宦官立于回廊尽头,微微摇头。
她知,追查已起。
次日清晨,她独坐库房,翻开《礼器名录》,笔迹平稳,字字清晰。她记下:“禅杖藏刀,熔为铁像,底刻‘暴虐’,太后触之而怒。”
写毕,合简。
她取出手串,指尖探入夹层,取出钢笔断尖。金属冰凉,棱角锐利。
她将断尖按在掌心,用力一压。
血珠渗出,滴落案上,晕开墨迹。
她不擦,只抬手整袖,指腹摩挲玉坠外壳,触感依旧。
门外脚步声近。
阿沅入内,发间翡翠簪斜垂,声音压得极低:“太后昨夜焚了三份工匠名册。”
林清窈抬头:“谁写的?”
“冷室老吏,已下狱。”
她点头。
阿沅盯着她:“你早知道会这样?”
“我知道她必查。”她声音平静,“但不知她会烧名册。”
“她在毁迹。”阿沅低声道,“她怕那像是真的。”
林清窈不语,只将断尖重新藏入手串。
阿沅忽问:“你为何要刻那两个字?”
“因为没人敢说。”
“可若被查出是你,你必死。”
“证据不在纸上。”她抬眼,“在她心里。”
阿沅沉默片刻,终道:“太后命人搜查所有与薄姬往来之物,说要查清‘敌械来源’。”
她点头:“让他们搜。”
“你不怕?”
“怕的不是我。”
阿沅走后,她独坐良久,起身行至冷室。
炉火已熄,炭灰冷却。
她蹲下,以指轻拨灰烬,忽触到一物——半片焦木,形如禅杖残片,内里金属未尽熔,仍可见狼首图腾。
她将残片藏入袖中。
回房后,她取出残片,置于灯下。火光映照,图腾眼处有一微孔,似曾嵌物。
她以针挑之,孔中落下一粒细沙,色如井土。
她凝视沙粒,忽忆起名录中那句:“松林坡的沙,怎会沾到绛侯的戟上?”
她将沙粒包入绢中,系于玉坠内侧。
夜深,她取出手串,指尖探入夹层,欲再握断尖。
手串忽裂,菩提子散落案上。
她低头,见夹层中除断尖外,尚有一丝极细银线——原是钢笔残芯中的导电丝,不知何时断裂,藏于其间。
她拾起银线,缠于指间。
线细如发,却坚韧不断。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