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雉的目光落在林清窈脸上,久久未移。她未再追问鼓声之事,只轻轻合上军械清册,转身走向香炉。林清窈垂首立于殿中,袖口微动,指尖抚过玉坠边缘,确认藏于夹层的银丝仍稳妥未露。
她未动声色,退下时脚步平稳,却并未返回永巷。她在宫道拐角处驻足,靠墙而立,目光扫过远处椒房殿偏阁的帘影。阿沅未至,消息未通,她便不动。一刻钟前吕雉焚香三次,反常之极,必有异动。她等的,是那根断裂的玉簪。
半个时辰后,阿沅匆匆而来,银鱼符在腰间轻晃。她未开口,只将一枚铜牌递出,低声:“太后簪裂,命人收残玉,未许近前。”
林清窈接过铜牌,指尖一紧。玉簪断裂,向来是吕雉心绪失控的征兆。但她今日面色骤变,非为情绪,而是惊觉——密信暴露了。
她持牌入殿,行至偏阁。内侍正欲清扫炉灰,被她拦下。“太后有令,碎玉须由专人拾取,不得遗漏。”她声音平缓,不带波澜。内侍退下,她独留阁中,香炉余温尚存,灰白如霜。
她俯身,袖中银丝悄然探出,拨开玉簪残段。簪身中空,一缕薄绢卷藏于内,极细,近乎透明。她抽出,展于掌心,字迹细密,墨色暗沉——确为匈奴使者手书,约于渭北接应,三日后子时,携“赵王印”为信物。
她瞳孔微缩。赵王印早已随刘如意之死封存,若此信属实,必有内应伪造印信;若为吕雉设局,她此刻取信,便是自陷罗网。
她未迟疑。炉火将熄,余烬微红。她将薄绢投入,火舌瞬卷,墨迹蜷缩成黑蝶。就在火光吞没最后一角时,她从袖中取出另一纸片——周勃军符拓印,边缘残缺,恰留“周”字半痕与兵符纹路。她将其一角塞入火焰,随即抽手,任其半焚,灰片未尽,纹痕犹存。
她深知吕雉对周勃素有猜忌,只需这残片中“周”字与兵符痕迹落入太后眼中,以她多疑之性,必会联想周勃私藏兵符、图谋不轨。此物虽假,却足以点燃疑火。
火光熄灭,她将残灰轻轻拨平,又以玉坠微开,一缕青烟缠上左袖,焦味隐现。她整袖而出,步履如常,心中却已警觉:此局虽成,吕雉多疑,必会深究,还需备下后手。
回至永巷,她召来小宫女。“去椒房殿,送安神茶。茶叶另换,加薄荷叶三片,不可多。”
小宫女领命而去。她随即取出袖中暗藏的香料小包,倾出些许无色粉末,悄然洒于自己左袖内侧与香炉残灰可能沾染之处。此香可中和焦纸异气,若有人细查气味,亦难辨真伪。她又默记宫道巡守更替时辰,以防后续盘查。
她坐于案前,摊开空白竹简,执笔欲书,却未落一字。指节微紧,呼吸平稳。她知,吕雉若查香炉,必因异味生疑;若不查,此局便废。她所依者,非侥幸,而是吕雉之多疑——疑则必查,查则必见。
夜半,椒房殿。
阿沅立于香炉旁,正欲清理炉灰,吕雉忽至。她未言,只盯着炉口,鼻翼微动。“何味?”
“似有余烬未尽。”
吕雉皱眉,伸手拨灰。灰层下,一片残纸半掩,焦黑中透出墨痕——“周”字残角清晰,其下兵符纹路分明。她指尖一颤,缓缓拾起,举至灯下。
“周勃……”她低声念出,唇角微扬,却无笑意。“他竟敢?”
阿沅垂首不语。
吕雉将残灰收入袖中,未焚,未弃。她转身,命人召审食其。“即刻彻查周勃府邸,所有进出之人,文书、信件、马匹,皆不得放过。若有与北地往来者,格杀勿论。”
阿沅应声退下。
林清窈在永巷密室,听老宦官带回消息。“太后收了灰,未毁。”
她点头,未语。
老宦官拄杖立于门侧,铜杖轻敲三下,三声短促,如暗桩回应。他未问她为何烧信,亦未劝阻。他知道她所为为何——乱局已起,吕雉需敌,她便送一个来。
林清窈取出药匣,将剩余军符拓印碎片投入其中,覆以空瓶。她知此物不能再用,一局已成,再留痕迹,便是破绽。
次日清晨,她奉命入殿整理文书。吕雉坐于案前,手中把玩一枚银簪,眼神冷峻。林清窈低头翻册,耳听殿外脚步声频密,皆朝北门而去——周勃府邸已被暗中围控。
吕雉忽道:“昨夜香炉之灰,你可知晓?”
林清窈停笔,抬头:“奴婢不知。”
“阿沅说,你曾入偏阁拾玉。”
“是。奉命收残簪,恐伤人。”
“可闻异味?”
“似有焦味,以为炉火未尽,未多留意。”
吕雉盯着她,良久,忽道:“若有人通敌,该当如何?”
“依律,凌迟。”
“若位高权重,又当如何?”
“罪加一等。因其知法犯法,祸国更深。”
吕雉缓缓点头,将银簪插入发髻,指尖轻抚簪尾。“你倒清楚律法。”
“奴婢日日抄录,不敢忘。”
吕雉闭目,似在思量。片刻后,她挥手:“去吧。”
林清窈退下,行至殿门,忽听身后轻响。她未回头,只觉袖中玉坠微震——是老宦官在宫道暗处,以铜杖轻点地面,两下,短促。
示意:有人跟。
她步履不变,转入回廊,行至转角,忽将玉坠解下,藏入石缝。片刻后,一宫女匆匆经过,目光扫过她空荡的腰间,转身离去。
林清窈继续前行,至永巷口,取回玉坠。夹层完好,银丝未动。
她入密室,取出炭笔,在竹简背面刻下三字:“渭北行”。又以特殊符号圈起,形如锁链。此记非为他人所见,只为己心确认——匈奴之约未破,吕雉已误判,周勃被疑,而真正的接应,仍在暗处。
她吹灭灯,独坐黑暗中。外头传来马蹄声,急促,向北而去。她知,那是审食其派出的密探,正奔向渭北,搜捕“叛臣”。
她未动。
她所图者,非救周勃,非护吕雉,亦非助匈奴。她所图者,唯乱局二字。乱则生变,变则有机。她不求掌控,只求在风暴眼中,不被吞没。
三日后,渭北荒滩。
一骑孤影立于河岸,黑袍覆身,怀中紧抱木匣。远处沙尘扬起,马蹄声如雷。他未逃,只将匣中“赵王印”投入河中。印沉水底,墨玉泛光。
黑袍人心中悲凉,他本是一介谋士,受旧主临终托付,前来渭北接应真正的通敌之人,奈何那信物提前被毁,如今他只能背负这莫须有的罪名。
追兵至,为首者举刀:“奉太后令,缉拿通敌逆贼!”
黑袍人仰天而笑,笑声嘶哑:“我等之人,未至。所等之信物,已毁。你们……抓错人了。”
刀光落下,血溅黄沙。
长安城内,椒房殿。
吕雉听罢回报,冷然道:“周勃未动,却有党羽北逃。查,他府中可有暗室?可有旧部曾往北地?”
阿沅低头应是。
吕雉抚着玉玺,忽问:“那日香炉残灰,可还存?”
“在。”
“取来。”
阿沅取匣呈上。吕雉开匣,凝视残片,忽道:“这‘周’字……笔锋太利,不似军中文吏所书。”
阿沅未语。
吕雉指尖摩挲灰片边缘,缓缓道:“火焚之纸,边缘应卷曲焦黑,此片……似先烧后压,纹路太整。”
殿内寂静。
她抬眼,望向殿外长廊:“林清窈,近日可曾离宫?”
“未曾。”
“她昨夜,在何处?”
“在永巷,抄录刑律。”
吕雉闭目,良久,忽将匣盖合上。“烧了。”
阿沅捧匣欲退。
“等等。”吕雉睁眼,“灰,留一份。藏入椒房殿地龙之下。”
阿沅点头退下。
林清窈在永巷,听老宦官传讯。“太后留灰。”
她握笔之手微顿,随即继续书写。笔尖划过竹简,发出沙沙轻响。她未抬头,只道:“取我昨日所记《刑律·叛通篇》,焚于灶中。”
老宦官应声而去。
她独坐灯下,将炭笔尖端折断,埋入墙角土中。此笔已用尽,不可再留痕迹。
夜深,她解开发髻,取下一支素银簪,插入枕下。这是她唯一未被收缴的私物,来自穿越前的旧世。她不佩玉,不戴金,只藏此簪,如藏一缕未断的根。
她闭目,耳中似闻渭水奔流,鼓声远荡,马蹄踏沙。她知,吕雉已起疑,但疑而不决,便是生机。她所行之路,本无退处。
窗外,一片梧桐叶飘落,击在石阶上,发出轻响。
她未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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