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密集而急促的鼓点声响。我放下手中的案卷,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诸慧妍。窗框在她脸上映出纵横交错的阴影,她始终垂着头,视线凝固在无名指那枚素圈戒指上——戒指反复被摩挲着,仿佛要擦去那层无形的欺骗的尘埃,又或者是在告别。
“陈律师,我……”她声音哽咽,如同被雨打湿的羽毛沉沉坠下,顿了许久才费力续上,“被他们宋家,骗了整整三年。”——这指控尖锐刺耳,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沉甸甸的苦痛。她将手中紧攥的手机推向我,屏幕上是婆婆无意间说漏嘴的聊天截图,短短一行字却如一道深渊横亘在她眼前:“……子廉没告诉你他之前那段?唉,也是惨,没几个月就离了……”
她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像是被冰冷的空气呛到,声音陡然拔高并随之夹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三年!他就这样瞒着我!陈律师,你说,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泪水最终滑落,砸在米色的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像一颗被骤然揉碎的心。
“这三年,起早贪黑,省吃俭用,就为了把那个店支棱起来……现在想想,太傻了!”她指尖无意识地用力,抠进手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红痕,“我们俩一起进货、点货、守店,一个馒头分着吃,夜里打烊了,守着空空的收银箱数着几个钢镚儿还互相打气说明天会更好……这些是真的,可那个骗局也是真的!”——积攒的委屈、付出的汗水与此刻冰冷的背叛在她胸中剧烈冲撞,所有“值得”顷刻间倾倒,摔得粉碎。
我递过纸巾,静默地等待那阵剧烈的情绪风暴略微平息。她哽咽着,把脸深深埋进纸巾里,肩膀无声地耸动。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小了,淅淅沥沥,仿佛天地也在陪着叹息。“慧妍,”我轻声开口,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你觉得宋子廉这个人,除了这件事,其他方面……”
她抬起头,红肿的眼眶里,愤怒的底色之下分明浮动着一丝熟悉与留恋的微光。她沉默了片刻,声音闷闷的却很清晰:“……生意上,他肯吃苦,账目清清楚楚。对我……我妈生病住院,他二话不说把店门关了,白天晚上守在床边,比我这亲闺女还细心。可……”那“可”字后面,是更多无声的、尖锐的疑问和痛苦。
“他既然对你实心实意地好,当初为什么又要瞒着?”我看着她,“是怕你嫌弃?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让他觉得难以启齿?”诸慧妍的眼神茫然地闪烁了一下,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刺中了某个盲点。她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无措地摇摇头。
门适时地被轻轻敲响了。我应了一声,调解室的门被推开一道缝隙,宋子廉小心翼翼地探身进来,他整个人的姿态仿佛背负着千斤重压,视线瑟缩着不敢直接触碰妻子的脸。“慧妍……”他的声音沙哑艰涩,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金属,“我……我来认错。”
诸慧妍猛地扭过头去,只留给他一个冰冷僵硬的、拒绝沟通的背影。
“小宋,”我示意他坐下,“你当初决定隐瞒那段婚史,是怎么想的?”
宋子廉的头垂得更低了,仿佛那看不见的重量要将他的脖颈压断。“我怕……”他艰难地吞咽着,“怕她知道我结过婚,还离过……会看不起我,会嫌弃我……怕连开始的机会都没有。”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目光越过我绝望地投向妻子那冰冷的背影,“我遇见慧妍的时候,就……就只想跟她好好过一辈子,把那段烂事彻底埋了,当它从来没发生过……我怕一提,慧妍就走了。”
“那你知不知道,隐瞒本身,比那段婚史更伤人?”我追问,声音并不严厉,却像一把精准的解剖刀。宋子廉的肩膀剧烈地一颤,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发出一个破碎的、不成调的音节:“……知道……现在,知道了……”他双手死死地绞在一起,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目光,却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依旧死死粘在妻子那拒绝回应的身影上——那背影此刻成了审判他灵魂的断头台。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那无声的绝望,在调解室里无声凝滞、蔓延。
“小宋,”我看着这个被懊悔噬咬的男人,“那段短暂的婚姻,具体是怎么结束的?能说说吗?特别是你自己的感受。”——有些伤痛,只有真正袒露出来,才能找到缝合的可能。宋子廉猛地抬起眼,像是猝不及防被剥开了一道结痂的旧创。他脸上血色尽失,眼神慌乱地扫过妻子依然冰冷的背影,最终落回到自己绞紧的双手上。“那段……那根本不算婚姻!”他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痛苦嘶哑,“前妻的父母跟我家算是旧识,生意上有些往来。她……她喜欢的是别人,可家里死活不同意,嫌对方穷。”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她爸跟我爸说好了,为了两家的面子,也为了让她‘收心’,硬是把我们俩推到了一起……她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更别说……”
他痛苦地闭上眼,仿佛在抵挡汹涌而至的、令人窒息的画面:“……结婚三个月,她天天锁在房里哭,对着电话跟那人低声下气地解释,摔东西……最后,她留下一张纸,写着‘我死也不会跟你过’,就这么走了……”他从随身带着的旧公文包最底层,颤抖着摸出一个薄薄的、磨损了边角的信封,陈旧得如同出土的文物。那上面赫然几个凌厉决绝的字迹:“我死也不会跟你过!”——这短短一句话,不仅撕碎了一场荒唐的婚姻,也彻底扭曲了宋子廉此后对亲密关系的认知与表达方式。
“后来她父母亲自登门道歉,婚……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离了。”宋子廉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疲惫,“这事成了我家最大的丑闻,我妈……”他下意识地看向门口,仿佛那里站着那个因儿子受辱而变得异常敏感和固执的母亲,“我妈从那以后,最恨别人提这个也最怕我再被这种事缠上……她总觉得,只要不提就当没发生过,就还能好好过日子。”
宋子廉将那张承载着羞辱与伤痛的纸片轻轻放在桌上,纸张边缘微微卷曲发黄,像一片早已枯萎却仍带着尖刺的叶子。他不再看妻子,只是望着那张纸,眼神空洞:“那感觉……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从那以后,我就想,过去的都过去了,埋得死死的再也不提了。我只想遇到个信得过的人,踏踏实实重新开始……我也真这么做了,掏心掏肺地对慧妍好,把店当命根子一样守着……可我怎么就……”他双手掩住脸,剧烈的痛苦让他再也说不下去,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起来。那张轻飘飘的纸,此刻却仿佛拥有千钧重量压得整个调解室都透不过气。
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一直沉默僵坐的诸慧妍,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来,目光终于不再是完全的拒绝,第一次真正落在了那张泛黄的纸片上,那上面几个决绝的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烫着她。
她的眼神复杂地翻涌着:愤怒的余烬下,是震惊的波澜,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疼痛感——原来这沉重的欺骗之壳,内里包裹的,竟是一颗被伤得如此血肉模糊的心,与她自己的伤口竟有着奇异的同源。“你……”她喉咙发紧,声音粗粝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当时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这句迟来的叩问,如同艰难撬开了一道紧闭的门缝。宋子廉惊愕地抬起头,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只是拼命点头,喉咙哽咽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个倔强冰冷的背影终于转了过来,那层坚硬的冰壳裂开了一丝缝隙。我立刻捕捉到这微妙的转机:“慧妍,你看,当初那份伤痛的烙印太深,让小宋误以为‘隐瞒’是最好的保护色。这种‘善意’的谎言,反而成了今天刺得你们最痛的刀。”“……那现在怎么办?”诸慧妍的目光终于从那张灼人的纸片上移开,落到宋子廉布满泪痕的脸上,那眼神疲惫迷茫像在风雨飘摇的夜里失去了方向的小舟,“陈律师,这日子,还能过吗?”她的这个问题我这会没法直接回答,便说“你俩个的日子能不能过下去,这得问你们自己,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鞋子合不合脚,只有你们自己知道”。
但是我从刚才的谈话和当事人目前的状态中能明显感觉——他们都很珍惜对方,只是隐瞒婚史的这事儿是一个“疙瘩”,这个“疙瘩”能不能解开的靠他们自己。于是我的目光在两人间缓缓扫过,“你们当下要的不是忘记这道疤,而是学会在它面前怎么一起呼吸。小宋,那道伤疤让你学会了沉默筑墙,现在,这道墙得由你自己动手拆掉。你过去错在怕,怕失去。重建信任,只有一条路:从此不再怕面对她,任何事,无论好坏。一个字——‘诚’。”
宋子廉挺直了腰背,像是要把积压了三年的沉重一口气卸去,毫不犹豫地点头:“陈律师,慧妍,我发誓,从今往后,我心里再没有一丝一毫要瞒你的事!家里的钱、店里的事、我过去那些烂账,你想知道什么,我就说什么!哪怕……”他声音哽了一下,“哪怕你觉得我哪儿又做得不对,让你不痛快了,你直接骂我都行!我绝不再藏着掖着!”他急切地望向妻子,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恳切和不顾一切的坦诚。
“慧妍,”我转向她,“被欺骗的滋味像刀子割肉,这痛是真的,你有权利愤怒、受伤。但咱们也得问问自己:这三年,除了这个瞒着的事,他这个人值不值得你再给彼此一次机会?信任难建,可它一旦彻底垮塌再想重建,那是两个人的战场,你得问问自己,你的心愿不愿意也拿起铲子,哪怕只是为了‘试试看’?”——我将选择的权利郑重地放回她手中。
诸慧妍垂下了眼帘,目光深深锁在自己无名指的戒指上。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那已温润光滑的戒圈,动作缓慢而用力,仿佛要将这三年来无数个共同支撑的晨曦与暗夜、那些浸透了汗水的馒头、空荡收银箱前的互相打气,都细细熨烫进肌肤里,刻进心里。时间在钟表的滴答声里沉重爬行,每一秒都像在拷问她那颗被欺骗撕扯得鲜血淋漓的心。
要结束吗?这熟悉的戒圈曾圈住她对未来的所有期盼。此刻却更像一个冰冷的讽刺,紧箍着她,提醒着那巨大的谎言。愤怒的火焰还在胸腔里灼烧,烧得她指尖冰凉。可……那张泛黄的、写着“我死也不会跟你过”的纸片……丈夫刚才那被彻底碾碎般的痛苦……还有这三年里,他笨拙却真实的付出、母亲病床前熬红的眼睛……无数碎片在她脑中激烈冲撞,让她几乎窒息。结束太容易,可心底深处,有个微弱却固执的声音在喊:她不想!她不甘心就这样埋葬掉这三年的所有!她内心深处,竟还残留着一丝可悲的、不想放手的依恋!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翻腾的巨浪并未完全平息,痛苦、迷茫、还有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软弱交织着。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清晰地穿透凝滞的空气:“……店里的钥匙,”她顿了顿,像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后半句,“还有账本……以后,都放我这儿。”这冰冷的、近乎掌控的要求,是她艰难递出的橄榄枝,是她绝望中为自己筑起的第一道堤坝——她选择留下试试,不是因为原谅,而是因为“不想离婚”的微弱火苗还未彻底熄灭,她需要以这种方式,重新进入那个曾被隔绝的世界,给自己一个喘息和观察的机会。
宋子廉仿佛绝境中听到了赦令,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好!好!慧妍!都给你!你要什么都给你!我……我下午就去把账本全搬回家!钥匙也都给你!现在就给!”他手忙脚乱地摸索口袋,急切得像个终于看到曙光的孩子,恨不得立刻证明自己的诚意。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只有屋檐残余的积水,一滴,又一滴,断续敲打着窗下的遮阳棚,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声响,如同诸慧妍此刻仍未平复的心跳。宋子廉将几把钥匙郑重地放在桌上推给诸慧妍,她沉默地收起的这个动作成了这场咨询唯一可见的“成果”。我知道这不是轻松的新篇章开启,而是一个心碎的女人带着满身伤痕和未消的疑虑,为了心底那点“不想放手”的执念而沉重地按下了一个暂停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