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事务所的咨询室里,百叶窗没拉严,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来,在茶几上投下一道明暗交界线。杜梓睿坐在阴影里,手指反复摩挲着帆布包的带子——那包还是她和曹刚刚认识时,他在夜市花三十块买的,如今边角已经磨出了毛边。对面的曹刚盯着茶几上的玻璃杯,杯里的菊花茶凉透了,他却没动过一口。
我把打印好的《离婚协议书》模板推到两人中间,指尖碰到纸张边缘的刹那,杜梓睿突然抬了头。她的眼睛很亮,却蒙着一层雾,像西南山区雨季里的山涧:“陈律师,我们俩已经商量好了,就是想请您看看协议写得合不合规,免得去民政局的时候出问题。”曹刚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又想起咨询室不能抽烟,攥着烟盒的手慢慢收紧,指节泛白。我知道,这对夫妻的故事,要从十年前南方城市的那个夏夜说起。
2014年夏天,东莞的空气里飘着塑胶和汗水的味道。杜梓睿刚从贵州山区出来,背着一个装着换洗衣物的蛇皮袋,站在电子厂门口手足无措。她没读过多少书,只会写自己的名字,面试时HR皱着眉问她会不会用流水线机器,她攥着衣角说“我能学”,才勉强得到一个临时工的名额。
曹刚是在食堂里注意到杜梓睿的。那天她排在队伍末尾,手里攥着几张皱巴巴的零钱,轮到她时却发现饭卡忘充钱了。窗口的阿姨不耐烦地挥着手:“下一个,别耽误时间!”杜梓睿脸涨得通红,眼泪都快掉下来时,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把一张饭卡放在窗口:“刷我的,多加个馒头。”
那是曹刚第一次跟杜梓睿说话。他是陕西农村来的,在隔壁工地做钢筋工,饭卡是工地统一发的,每天有二十块补助。后来杜梓睿才知道,那天曹刚自己只喝了一碗免费的紫菜汤,把馒头省给了她。“他说我看着瘦,怕我饿。”多年后在咨询室里说起这段,杜梓睿嘴角难得有了点笑意,“那时候觉得,有人愿意把馒头让给我,就是最好的人了。”
两人慢慢熟了起来。曹刚住的工地宿舍没热水,杜梓睿就每天下班后,在电子厂的公共水龙头下帮他洗工作服;曹刚知道杜梓睿想家,就每周带她去菜市场,买她爱吃的折耳根,哪怕自己一点都吃不惯。2015年春节,杜梓睿没敢回家——她爸妈早就跟她说过,“不准找外地的,更不准找农村的”,可她还是偷偷跟曹刚领了证。
领证那天,曹刚花一百块钱买了个银戒指,套在杜梓睿手上时,手都在抖:“梓睿,我以后肯定好好赚钱,让你过上好日子。”杜梓睿摸着戒指,眼泪掉在上面,亮晶晶的:“我信你。”
他们租了个十平米的出租屋,在顶楼,夏天像蒸笼,冬天漏风。但杜梓睿觉得很满足——每天下班能看到曹刚,桌上有热饭,就是家了。曹刚更拼,工地上的活累,他还主动加班,别人不愿意干的夜班,他抢着去;杜梓睿也没闲着,电子厂下班后,她又找了个夜市摆摊的活,卖袜子和鞋垫,每天忙到凌晨才回家。那时候他们最大的梦想,是攒够十万块,在东莞周边买个小房子,哪怕只有四十平米。可他们没料到,原生家庭的重担,会来得这么快。
2016年夏天,曹刚的妈突然打电话来,说风湿犯了腿肿得走不了路,要去医院做手术,需要三万块。曹刚拿着电话,手都在抖——那时候他们刚攒了两万块,离十万的目标还远,可他不能不管妈。
“梓睿,你看……”曹刚话还没说完,杜梓睿就从抽屉里拿出银行卡:“钱先寄回去吧,妈治病要紧。”曹刚看着她,眼圈红了——他知道杜梓睿有多在意那笔钱,那是她每天摆摊到凌晨,冻得手都肿了攒下来的。
可没过多久,杜梓睿的爸也打电话来了。她弟弟在老家骑摩托车摔了,断了腿,需要两万块医药费。杜梓睿挂了电话就哭了,她跟曹刚说:“我就这一个弟弟,我不能不管他。”
那天晚上,两人第一次吵了架。曹刚不是不愿意帮,只是刚寄走三万,手里只剩几千块,再寄两万,就得去借钱。“梓睿,我们能不能缓缓?我们现在连房租都快交不起了。”曹刚的声音里带着无奈,“我知道你心疼弟弟,可我们也得过日子啊。”
杜梓睿哭得更凶了:“我爸妈养我这么大,现在弟弟出事了,我能不管吗?你妈治病我没说过一句不,怎么到我弟弟这,你就不愿意了?”
争吵到最后,曹刚还是去跟工友借了一万,杜梓睿也跟电子厂的同事借了五千,凑够两万寄回了家。那天晚上,两人坐在出租屋的地板上,谁都没说话。曹刚摸着杜梓睿的头:“对不起,梓睿,是我没本事。”杜梓睿靠在他肩上,眼泪把他的衣服都打湿了:“不怪你,是我们命不好。”
从那以后,寄钱成了家常便饭。曹刚的爸在老家盖房子,差两万,打电话让曹刚凑;杜梓睿的弟弟考上大学,学费不够,她爸妈又打电话来要;曹刚的奶奶生病,住院费、医药费,一笔接一笔。每次攒一点钱,刚看到点希望,就被家里的事掏空。
杜梓睿开始很少笑了。她不再去夜市摆摊,不是不想,是太累了——白天在电子厂干八个小时,晚上回去还要算着怎么省钱,怎么给两边家里寄钱,有时候累得倒头就睡,连话都不想跟曹刚说。曹刚也变了,以前他下班回来还会跟杜梓睿说说工地上的事,现在只会坐在床边抽烟,眉头皱得紧紧的。
2018年,他们终于攒够了五万块,离十万的目标近了一半。杜梓睿特意买了个新的存钱罐,把钱存进去,锁在抽屉里,每天睡前都要摸一摸:“再攒两年,我们就能付首付了。”曹刚笑着点头,可他没告诉杜梓睿,他妈最近总说胸口疼,他偷偷带妈去医院检查,查出了胆结石,需要手术,要三万块。
这次曹刚没跟杜梓睿商量,直接从存钱罐里拿了三万块寄回去。杜梓睿发现后,跟他大吵了一架,哭着说:“曹刚,你把我们的希望当什么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家啊?”曹刚也红了眼:“那是我妈!她生病了,我能不管吗?梓睿,我知道委屈你了,可我没办法啊!”
那次争吵后,两人之间好像多了一层隔阂。杜梓睿不再提买房子的事,曹刚也不再说“让你过上好日子”的话。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努力工作,可心里的那团火,好像慢慢灭了。
2020年疫情来了,东莞的很多工厂都停了工,电子厂也不例外。杜梓睿没了工作,只能在家待着,每天看着房租、水电费的账单,愁得睡不着觉。曹刚的工地也停了工,虽然有基本工资,但根本不够花。更糟的是,曹刚的妈胆结石又犯了,这次比上次更严重,医生说必须马上手术,需要五万块。曹刚拿着电话,手都在抖,他跟他妈说:“妈,你再等等,我再想想办法。”挂了电话,曹刚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杜梓睿看着他,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她知道曹刚难,可她也难啊——她已经三个月没发工资了,手里只剩几千块,还是跟亲戚借的。
“曹刚,我们真的没多余的钱了。”杜梓睿的声音带着哭腔,“我跟我表姐借了五千,跟我同学借了三千,都给你妈寄回去了,现在我们连吃饭的钱都快没了。”
曹刚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怎么办?我妈还在医院等着手术呢!”“我能怎么办?”杜梓睿终于忍不住爆发了,“这些年,我们赚的钱,全给你们家、给我们家寄回去了!我们自己呢?我们住了十年出租屋,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我连生病都不敢去医院,就怕花钱!曹刚,我累了,我真的累了!”那天晚上,杜梓睿第一次提出了离婚。她躺在床的另一边,背对着曹刚,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们离婚吧,曹刚。这样下去,我们谁都不会好过。”曹刚没说话,只是一夜没睡,第二天早上他看着杜梓睿眼底的黑眼圈,终于点了点头:“好,我同意。”
他们来律师事务所那天,天气很好。杜梓睿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衬衫,曹刚穿的还是工地的工作服,只是洗得很干净。我把《离婚协议书》模板摊开,先跟他们说明:“既然你们对财产、债务分配都没争议,我主要帮你们核对条款是否符合法律规定,避免后续出现纠纷。之后你们带着签好的协议、户口本、结婚证这些材料,去民政局办理离婚登记,拿到离婚证就算正式解除婚姻关系了,不需要额外走调解程序。”
两人同时点头,杜梓睿的目光落在“财产分割”那栏,轻声说:“我们没什么财产,就只有一张银行卡,里面还有一万两千块,一人一半吧。”曹刚却摇了摇头:“梓睿,你拿着八千,我拿四千。你一个女孩子,以后不好过。”“不用,”杜梓睿打断他,指尖在纸上按出浅浅的印子,“一人一半,这样我心里好受点。”我又指了指“债务承担”部分,确认细节:“你们之前说的八千债务,具体是哪些?得在协议里写清楚,避免后续一方不认账。”
曹刚先开口:“跟工友借了五千,跟同事借了三千,总共八千,我来还吧。”“不行,”杜梓睿抬头,眼神很执拗,“债务也一人一半,我们一起借的,就得一起还。”我在协议里补全债务明细,又提醒他们:“协议里要明确‘双方无其他共同财产、无其他共同债务’,免得以后有争议。”两人没再多争,仔细看了一遍条款,确认无误后签了字。曹刚从口袋里摸出个磨了边的小盒子,递给杜梓睿:“这个还给你。”是当年那枚银戒指,圈口已经被磨得光滑,杜梓睿戴了九年,上个月才摘下来。她接过盒子,眼泪砸在盒盖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想说什么,最终只咬了咬下唇。曹刚看着她,嘴唇动了好几次,最后也只挤出一句:“后天上午去民政局吧,我查了,那时候人少。”
后天是个阴天,没了前几天的太阳。两人在民政局门口碰面,曹刚手里攥着户口本、结婚证,还有签好的离婚协议,都用塑料袋仔细包着;杜梓睿换了件浅蓝的外套,头发扎得整齐,手里也捏着一叠材料。进去后,跟着指示牌走到“离婚登记”窗口,工作人员核对完身份,递来《离婚登记申请书》,让他们各自填写。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很轻,杜梓睿写“婚姻存续期间有无子女”时,顿了顿——他们其实商量过要孩子,可每年攒的钱都被寄回家里,始终没敢要。曹刚填到“离婚原因”,只写了“因家庭经济压力,双方协商一致离婚”,字迹比平时重了些,墨点晕开一小片。工作人员收走材料,等离婚证递出来时,两人都没立刻接——红色的本子,比结婚证小一圈,封面上“离婚证”三个字格外刺眼。
走出民政局,风有点凉。曹刚把杜梓睿的户口本和离婚证递过去,轻声说:“我送你回去吧。”杜梓睿摇了摇头,接过东西揣进包里:“不用了,你也早点回去吧。”公交来了,她抬脚上去,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车开的时候,她回头看,曹刚还站在民政局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捏着自己的离婚证,看着公交车的方向。她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夏夜,他在食堂帮她刷饭卡,笑着说“多加个馒头”;想起出租屋里,两人凑在台灯下算攒钱进度,他说“再攒三年,我们就能买个带阳台的房子”;想起每次寄完钱,他抱着她说“梓睿,再熬熬,以后会好的”。
可“以后”没来。他们没吵过架,没背叛过彼此,甚至到最后还在为对方着想,却还是败给了原生家庭的拖累,败给了攥不住的生活。车窗外的树慢慢向后退,杜梓睿从包里摸出那个小盒子,打开看了眼银戒指,眼泪掉在玻璃上,很快被风吹干。她知道,这一次,他们是真的分开了。不是因为不爱,是因为太想爱,却没力气再扛着两个家庭的重量,继续走下去。
后来我整理档案时,又看到了杜梓睿和曹刚的离婚协议。茶几上的菊花茶早就凉了,就像那些没来得及实现的梦想——四十平米的小房子,带阳台的家,或许还有个可爱的孩子。婚姻它连着两个家庭的根,可当根须太密,吸干了两人努力浇灌的养分,再坚韧的感情也会枯萎。杜梓睿和曹刚都没错,他们像无数在城市打拼的年轻人一样,勤恳、善良,愿意为彼此付出,可原生家庭的经济重压,像一张无形的网,把他们的希望一点点勒碎。
人有时真得很无奈,我们都知道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有结果,不是所有的深情都能走到最后。可是有些时候,当我们拼尽全力笑着说再见的时候,各自走向不同的未来真的就会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