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梦把第五个外卖盒塞进垃圾袋时，厨房的窗玻璃上已经蒙了层灰。油烟机三个月没开过，灶台上的锅沿一圈没擦干净的痕迹，结着一圈结实的黑垢。他摸了摸肚子，胃里空落落的，却没半点想吃东西的念头——连撕开一包饼干的力气，整个身体处于被什么东西抽干了的状态。
客厅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下午三点的天，屋里暗得没有一丝生气。
沙发上堆着没叠的衣服，其中一件印着奥特曼的卫衣，是小宇小学时的最爱。那时候小宇总穿着它，追在星梦屁股后面喊“爸爸快看我变身”，声音响脆带着刚摘的樱桃香甜的味道。
现在那声音变成了摔门的闷响。
“小宇，出来吃口东西。”星梦对着次卧的门喊，声音虚飘，没有任何的实质包含。门里没动静，只有键盘敲击的哒哒声，节奏快得像在宣战。他又提高了点音量：“你妈妈早上炖的排骨，我热了……”
“烦不烦！”门里炸开一句吼，带着没睡醒的沙哑，“说了别管我！”
星梦的脚钉在原地，喉咙里涌上股涩味。他想起上周家长会，班主任把他拉到走廊尽头，递过来的成绩单上，小宇的名字在倒数第五行缩着，红笔圈的分数变成一串烧红的针扎得自己眼疼。“这孩子上课总睡觉，作业不交，问他什么都不吭声，”班主任叹着气，“家长得多盯盯，毕竟要中考了。”
他当时攥着那张纸，指节发白，心里揣着一团闷火。回家想跟小宇聊聊，刚开口说“成绩……”，孩子就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书包往地上一摔：“又是成绩！你们就知道成绩！我考砸了你们是不是特失望？”
书包带断了根，金属扣在地板上撞出刺耳的响。小宇瞪着他，眼睛里全是刺，整个变身成为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竖起来。星梦想说“爸是担心你以后……”，话没出口，孩子已经冲进房间，反锁的声音震得墙皮都掉了层灰。
那之后，家里就成了战场。他试着早起做小宇爱吃的煎蛋，端到门口，回头就看见蛋被倒进垃圾桶；他想趁小宇洗澡时，翻出藏在床垫下的手机，刚碰到边角，就被出来的孩子撞见，小宇一把抢过去，吼道“你凭什么翻我东西”，眼睛红得要流血；他甚至学着网上说的，写了张纸条贴在冰箱上——“爸知道你压力大，想聊随时找我”，第二天纸条被撕成碎片，撒在他的拖鞋旁。
上周末傍晚，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客厅，星梦下班回家，一推开门，就看到儿子小宇坐在电脑前，眼睛紧盯着屏幕，双手在键盘上疯狂敲击，耳机里传出游戏嘈杂的音效。
星梦皱起眉头，几步上前，扯下小宇的耳机：“又在玩游戏！作业写完了吗？你看看你，成绩下滑成什么样了，还整天想着玩！”
小宇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回过神后，满脸不悦地夺回耳机：“爸，您干嘛呀！我作业写完了，就玩会儿放松一下不行吗？”
“放松？你这叫放松？”星梦气得声音都变了调，“一玩就没个节制，眼睛不要了？以后考不上好学校，看你怎么办！”
小宇不耐烦地把键盘一推，转过身来：“考不上好学校又怎样？不是只有读书这一条路。我玩游戏也能参加比赛，也能挣钱。”
“你说什么胡话！”星梦怒目圆睁，手指着小宇，“玩游戏能有什么出息？那都是不务正业。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别整天做这些不切实际的梦。”
小宇“嚯”地站起来，与父亲对峙：“您根本不了解我，也不了解游戏。现在电竞也是正规行业，很多人靠这个实现了梦想。您总是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我，我受够了！”
“你这是叛逆！”星梦气得浑身发抖，“我是你爸，还能害你？今天这游戏你别想再玩了，给我回房间学习去！”说着，就要去关电脑。
小宇见状，一把推开父亲的手：“您凭什么关我电脑！”这一推，用力过猛，星梦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两人都愣住了，空气凝固在两个人的周围。
昨晚他又失眠了，蜷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黑暗里总浮现小宇小时候的样子：刚上一年级，攥着满分的数学卷，踮着脚往他手里塞，说“爸爸你看，我给你挣了颗星星”；五年级发烧，迷迷糊糊抓着他的手，说“爸别走开，你在我就不难受了”；去年夏天，还会偷偷把冰镇可乐塞进他包里，附张纸条“爸爸上班辛苦啦”。
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他翻出手机里存的旧照片，屏幕上的小宇穿着背带裤，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正举着冰淇淋往他嘴边送。指尖划过屏幕，冰凉的玻璃映出自己眼下的青黑，和鬓角新冒的白发。
厨房的水龙头没关紧，滴答，滴答，在空屋里敲得人心慌。他想起上周跟妻子吵架，妻子红着眼说“你能不能别总逼他”，他当时急了：“我逼他？我是为他好！中考考砸了，以后怎么办？去职高混日子？这辈子就完了！”
“那也不能把他逼成这样！”妻子的声音抖着，“你看看他现在，跟你多说一句话都是要打架，这就是你要的‘好’？”
他没话说了。是啊，他要的是“好”，是小宇能考上重点高中，能有个体面的未来，可怎么就把这“好”变成了小宇的枷锁？
今早他路过小宇房间，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他僵在门口，手抬了几次，终究没敢敲。那哭声变成一根根细针，一下下扎在他心上——他以为孩子是铁打的，原来也会疼。
刚才他在阳台抽烟，看见小宇的校服晾在栏杆上，袖口磨破了个洞。他想起自己小时候，袖口破了，他也是这样默默缝好。他找来针线，坐在沙发上穿线，手抖得半天穿不进针孔。线团滚到地上，滚到次卧门口，他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突然就没了力气。
也许真的该停一停。
可怎么停？看着他继续逃课？看着他把未来当玩笑？夜里他甚至闪过个可怕的念头——要是能跟他一起消失就好了，跳河，或者去哪里，不用再想中考，不用再想未来。可转念又骂自己混蛋：死了又怎样？小宇才十五岁，凭什么要跟着他陪葬？
垃圾袋满了，他拎起来往楼下走。小区里的樱花落了一地，铺了层碎雪。迎面撞见邻居张阿姨，笑着问：“小宇快中考了吧？最近学习挺紧张？”
他扯了扯嘴角，没说出话。张阿姨又说：“我家那小子去年也这样，天天跟我对着干，后来我不管了，他自己倒缓过来了……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风卷着花瓣吹过脚边，他站在原地，手里的垃圾袋勒得指节发白。
回到家，
门内，一片寂静。
门外，星梦的心，是暴风雨后疲惫摇晃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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