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荣带着一肚子未消的怒火,把车开得近乎失控,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啸声刺耳。婷莉莉缩在副驾,偏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紧抿着唇,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车内的空气凝固得如同冰窖。
回到家,劳荣“砰”地一声甩上门,径直摔进卧室,用被子蒙住头,用无声的行动宣告冷战升级。婷莉莉只觉得浑身散了架,疲惫、尴尬、冷战的压抑,加上傍晚的凉风一激,一股强烈的恶心猛地从胃里翻涌而上。她捂着嘴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一阵干呕,吐出的只有酸涩的胆汁。几分钟后,又是一阵更剧烈的翻江倒海。她浑身发冷,手脚冰凉,头晕目眩,只想立刻倒下。草草洗漱后,她甚至顾不上还在怄气的劳荣,一头栽进客房的被褥,几乎瞬间沉入昏睡。
第二天清晨,天色刚透出灰白。婷莉莉被一阵汹涌的恶心感生生憋醒。她跌跌撞撞冲到洗手池边,刚把牙刷塞进嘴里,薄荷味仿佛成了催命符,又引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呕。胃里早已空空,只能吐出苦涩的黄水。强烈的虚弱和眩晕袭来,她扶着冰冷的瓷砖墙,才勉强稳住身形。
拿起手机,时间还早。她拨通办公室电话,声音虚弱得像游丝:“喂,王姐……我,我好像着凉了,吐得厉害……早上去不了了,请个假……”电话那头关切的询问嗡嗡作响,婷莉莉胡乱应了几句便匆匆挂断。
卧室那边毫无动静。劳荣天没亮就出门了,无声无息,更遑论关心她的死活。巨大的委屈瞬间淹没了她。肚子饿得咕咕叫,可一想到油腻食物,胃里又是一阵翻腾。她强撑着挪到厨房,想煮点清粥。刚拧开煤气灶,蓝色火苗“噗”地窜起,那跳跃的光和隐约的气味,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捂着嘴冲回卫生间,又是一阵搜肠刮肚的干呕,眼泪生理性地涌出。
不行,必须去医院了。她放弃了煮粥的念头,裹了件厚外套,脸色惨白如纸,脚步虚浮地出了门,挤上了沙丁鱼罐头般的28路公交。车厢里混杂的气味让她窒息,她死死抓着扶手,指甲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下呕吐的欲望。
市人民医院永远人声鼎沸。婷莉莉挂了消化内科。诊室里,戴眼镜的中年女医生听完她描述的症状(主要是剧烈呕吐),推了推眼镜,例行公事地问:“结婚了吗?”
“没……”
“有男朋友吗?”
“……有。”
“住一起了?最近……嗯,有没有注意防护?”医生的语气平淡。
婷莉莉的脸瞬间涨红,声音细若蚊蚋:“……住一起一个多月了。”
医生了然地点点头,笔尖在病历本上划了一下:“先去妇产科查查吧。排除下早孕反应。”
妇产科在另一栋楼。婷莉莉重新挂号,拿到一张“56号”的排队小票。休息大厅坐满了人,消毒水味混合着焦虑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她找了个角落的铁椅子坐下,只觉得眼皮沉重如山,周遭的嘈杂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她强撑着玩手机想提神,可屏幕上的字迹模糊重影。最终,她实在扛不住,轻轻碰了碰旁边一位面善的中年大姐:“阿姨,麻烦您,等会儿叫到56号,能喊我一声吗?我……撑不住了……”话未说完,头已靠在冰凉的椅背上,意识迅速沉入黑暗。
混乱而压抑的梦境袭来。梦里,她赶着一群雪白的羊。夕阳西下,任她如何呼唤驱赶,羊群都像着了魔,头也不回地奔向深山,消失在暮色里,只留下她徒劳地跺脚嘶喊。(老家说,梦羊不归,丈夫心飞。)
未等她喘口气,第二个梦接踵而至:家里的芦花老母鸡在草窝里下了一堆雪白圆润的蛋。她欣喜地想捡,母鸡却突然受惊,扑棱着翅膀在蛋上乱踩!她眼睁睁看着漂亮的蛋被踩得稀碎,蛋液流了一地……(民间传,梦白蛋碎,或胎不稳,或辛苦空付。)
“姑娘!姑娘!醒醒,56号到你了!”好心大姐的轻唤将她从噩梦中拽回。婷莉莉猛地惊醒,心脏狂跳,额头冷汗涔涔。她茫然四顾,才想起身在何处,连忙道谢,跌跌撞撞走向5号诊室。
诊室里是位面容严肃的主任医师。问诊过程大同小异。
“呕吐,乏力?多久了?”
“昨天。”
“上次月经?”
婷莉莉报了个日期。
“嗯……先做个尿检(HCG)吧。”医生利落地开了单子。
婷莉莉脚步虚浮地完成取样。等待结果的半小时,漫长如世纪。她坐在冰冷塑料椅上,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脑子里乱成一锅粥:踩烂的鸡蛋、劳荣愤怒的脸、医生平静的表情……当护士终于叫到她的名字,递过那张小小的化验单时,她的手心湿冷。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看向结果栏——
绒毛膜促性腺激素(HCG):阳性( )
诊断意见:早孕可能。建议结合临床及超声检查。
简单的几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心头的迷雾,瞬间驱散了身体的疲惫!不是肠胃炎!是……怀孕了!一股混杂着震惊、茫然,最终被巨大狂喜席卷的暖流猛地涌遍全身!之前的委屈、劳荣的冷脸,在此刻仿佛都微不足道了。她腹中有了一个小生命!她和劳荣的孩子!
几乎是本能,她颤抖着手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此刻最想分享的人的电话。电话接通,背景嘈杂,像是在办公室。
“喂?”劳荣的声音透着不耐。
“劳荣!”婷莉莉的声音激动得发颤,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是我!我这两天不是一直吐嘛!我刚在市医院检查了!医生说我……我怀孕了!你要当爸爸了!你高不高兴?我……我太开心了!”她一口气说完,嘴角不受控地上扬,连噩梦的阴影都淡了。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寂。足足过了五、六秒,才传来劳荣拔高了八度、充满难以置信和浓浓质疑的声音:
“什么?!你怀上了?!”那语气不像惊喜,倒像听到了噩耗,“谁说的?!哪个医生?准不准啊?!”每一个问句都透着强烈的不信任。
婷莉莉被他激烈的反应泼了盆冷水,但喜悦让她忽略了异样,急切解释:“医生说的啊!尿检结果都出来了,阳性!不会错的!我人还在医院呢!”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婷莉莉甚至能听到电话那头劳荣变得粗重的呼吸。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冰冷生硬,像块冻透的石头:“哦……那你打算怎么弄?”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公事公办的询问。
婷莉莉的心猛地一沉,但巨大的期待让她选择性忽略了这冰冷,带着憧憬飞快地说:“既然有了,当然要啊!这是我们的孩子!你……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跟我回趟家?见见我爸妈,商量婚事?我们得尽快结婚吧?明年给你生个健健康康的宝宝!好不好?”她努力让声音充满甜蜜的希望。
电话那头,劳荣的回答快得像排练好的台词,冰冷、干脆,带着残忍的切割感:
“这——怎么行?!”他陡然拔高音量,充满抗拒和烦躁,“我一点准备都没有!也没打算现在就去见你爸妈!实话跟你说吧!”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蓄力,然后抛出了那颗淬毒的冰棱,狠狠扎进婷莉莉的耳朵和心脏:“这孩子……是不是我的,我还搞不清呢!总不能稀里糊涂就认下个意外吧?!”
轰——!
婷莉莉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鸣,整个世界瞬间失声、褪色。她握着手机,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巨大的震惊、被羞辱的愤怒、排山倒海的委屈,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喜悦和期待。
“你……你混蛋!!”她终于找回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和滔天怒火,“你没有良心!!你自己做的事,你不敢认?!你心里没数吗?!想赖账?!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骗子!王八蛋!!”她气得浑身筛糠般发抖,语无伦次地倾泻着愤怒,“你只想玩!根本没想过负责!你恶毒!比毒蛇还毒!你……”“行了行了行了!”劳荣粗暴地打断她的控诉,语气极度不耐烦,只想快点摆脱麻烦,“到家再说!我忙着呢,正开会!挂了!”不等婷莉莉再出声,电话里只剩下急促冰冷的忙音。
“嘟……嘟……嘟……”
那忙音像冰锥,一下下凿在婷莉莉心上。她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僵硬地站着,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失焦,仿佛灵魂被瞬间抽离。巨大的绝望和无助像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几秒后,她像一尊失去支撑的泥塑,缓缓地、无力地蹲了下去,双手死死抱住膝盖,把头深深埋进去。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紧咬的唇瓣间挤出,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大颗大颗滚落,迅速浸湿了膝盖上的布料。
旁边几个等待看病的女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痛哭惊住,面面相觑。那位三十多岁、面容温婉的妇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来,蹲下身,轻轻拍了拍婷莉莉抖动的肩膀,声音充满同情:“妹子,妹子……别哭了,别太伤心啊!不管啥结果,日子还得往前过不是?现在哭坏了身子不值当!最重要的是放宽心,好好看病,好好养着!现在医学发达,不一定就是坏结果,兴许很快就好起来了!千万别自己吓自己啊……”
婷莉莉沉浸在巨大的悲愤和羞辱中,对旁人的安慰置若罔闻,也没有力气解释。她只是把头埋得更深,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破碎的、带着浓重鼻音的:“……谢谢……”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站起来的,也不知道是如何浑浑噩噩地飘下楼,穿过拥挤嘈杂的门诊大厅。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那个此刻让她心寒的“家”的地址,她瘫在后座上,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泪依旧无声地、不停地流淌。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最终也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把车开得更加平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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