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像一层顽固的油膜,牢牢吸附在衣服和皮肤上。婷莉莉拎着简单的行李袋,站在劳荣那间空旷得能听见回声的公寓里。窗户没关严,冷风灌入,吹得窗帘单调地“啪嗒”作响,更衬得屋内死寂一片。劳荣昨天电话里那句“又出差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像只驱不散的苍蝇,还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她掏出手机,再次拨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嘟…嘟…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开会中,稍后联系您…”
“电量不足,即将关机…”
“喂?喂?信号不好…嘟…嘟…”
每一次短暂的接通,都像是一次精准的凌迟,不到一分钟就被各种拙劣的借口掐断。再拨过去,永远是冰冷的忙音。婷莉莉攥紧了手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太明白了,这不是信号问题,是那个男人在躲,像只鸵鸟把头深深埋进沙丘,以为这样就能逃避他亲手点燃的这场大火。
医院里医生严肃的脸和话语清晰得如同冰锥刺骨:“胎儿已经感染,必须立刻终止妊娠!不能再拖!拖下去,孩子保不住,母体也会遭受重创,甚至危及生命!”那“感染”二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她心底。手术需要男方签字,可劳荣这“出差”,归期渺茫如海市蜃楼。她等不起。
家?不能回。弟弟那张暴怒的脸几乎就在眼前——他天生一副李逵的性子,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更何况亲姐姐被如此糟践?若让他知道,他定会红着眼杀进城来,后果不堪设想。父母年迈体弱,若知道女儿染上这难以启齿的病症,不知要急成什么样。更可怕的是,小地方的流言蜚语如洪水猛兽,“婷莉莉”这个名字怕是很快就要和“脏病”捆绑在一起,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笑柄,她哪还有脸面回去?
巨大的无助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环顾这间曾有过短暂温存的屋子,此刻只觉得冰冷刺骨,陌生得可怕。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劳荣常用的古龙水味,此刻却只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最终,她颤抖着手,在通讯录里找到一个名字——杜日锦。电话接通,杜日锦的声音依旧带着令人心安的沉稳。听她断断续续、带着哽咽说完情况,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那沉默里没有惊讶,只有沉重的心疼和一种“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感。他立刻去咨询了医生,得到的回应是更急迫的警告:“刻不容缓!多拖一天就多一分风险!”
“莉莉,别怕。”杜日锦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带着磐石般的坚定,“我来签字。先把手术做了,保住你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其他的账,我们回头慢慢跟他算。”他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对她的情意,早已沉淀为一种超越男女之情的、更深厚的守护,如同兄长守护着失落的妹妹。他怕。怕她出事,怕留下永久的伤痛,怕影响她未来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这份怕,让他没有丝毫犹豫。
而此时的劳荣,正蜷缩在离电视台不远的一间廉价出租屋里,窗帘紧闭,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光亮。手机被调成静音,屏幕却一次次无声地亮起,固执地闪烁着同一个名字——“婷莉莉”。他烦躁地抓了把油腻的头发,对着那闪烁的屏幕啐了一口:“烦死了!阴魂不散!”什么出差?不过是怕掏那笔不菲的住院费,怕担那该死的责任,更怕被这个“麻烦”死死缠上。他像只见不得光的老鼠,只想躲开自己亲手制造的这滩污秽。
杜日锦陪着婷莉莉再次踏进医院那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白色迷宫。惨白的灯光,更浓烈的药水味,护士推着轮床匆匆而过的轱辘声,都构成了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医生检查后,神色凝重:“情况比预想的紧急,马上办理住院观察,手术安排在第三天下午三点半。”
签字的时刻到了。“家属杜日锦,同意手术。”杜日锦接过笔,在那些密密麻麻、冰冷无情的免责条款和风险告知书下方,毫不犹豫地写下自己的名字。笔迹遒劲,力透纸背。医生点点头,收走了文件。婷莉莉看着他签下的那三个字,眼圈瞬间泛红,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哽在喉头,终究化作无声的涟漪。
手术室那扇厚重的、仿佛能隔绝生死的大门,在婷莉莉身后缓缓合拢。杜日锦被孤零零地留在门外。冰冷的金属长椅硌得人生疼,空旷的走廊寂静得可怕,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和墙上挂钟单调的“滴答”声在回响。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他想刷手机转移注意力,指尖却在冰冷的屏幕上无意义地滑动,屏幕上的文字和图像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进去。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医生术前谈话里那些冷冰冰的词汇:“感染风险”、“大出血”、“后遗症”……每一次手术室门上那盏红灯的闪烁,都让他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又重重摔下。
两个多小时,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在黑暗中爬行。
终于,那扇沉重的门开了。护士推着移动病床出来,婷莉莉躺在上面,脸色苍白如纸,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脆弱的阴影,像是耗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杜日锦几乎是跳起来冲过去。
“家属放心!”主刀医生摘下口罩,露出疲惫但轻松的神情,“手术很顺利,非常成功!术后注意护理,恢复好了,应该不会影响以后的生活。”他特意加重了“应该不会影响”几个字,眼神里带着宽慰的暖意。
杜日锦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这才惊觉后背的衬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他连声道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谢谢医生!辛苦你们了!”他小心翼翼地帮着护士推着病床,脚步虚浮地走向住院部,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筋疲力尽的跋涉。
他在医院衣不解带地陪了婷莉莉好几天。看着她苍白的脸颊一点点恢复血色,看着她能勉强吃下些清淡的食物,悬着的心才像浸了水的海绵,慢慢地、沉重地落回实处。出院时,医生再次确认了恢复情况良好。冬日的阳光稀薄地照在两人身上,却怎么也驱不散心头那片沉甸甸的阴霾。
劳荣“出差”回来了。像一阵不请自来的穿堂风,在婷莉莉面前短暂地刮过,丢下一句轻飘飘、毫无分量的“你出院了?好好休息”,便又像被风吹散的烟雾,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
婷莉莉的电话,再次遭遇了熟悉的、令人心寒的围追堵截。
“喂?开会呢!忙着呢!”
“说话不方便!回头说!”
“哎呀手机快没电了…嘟…”
“喂?信号…喂?…听不清…”
理由还是那些陈词滥调,敷衍得连他自己都懒得换点新花样。婷莉莉握着发烫的手机,嘴角缓缓扯出一丝冰冷刺骨的弧度。她彻底懂了。这个男人,不仅想赖掉所有的费用,还想把她像块用脏了的抹布一样,毫不留情地甩掉,没有一丝愧疚,更别提什么赔偿。在他那肮脏的认知里,女人大概就是皮球,踢开就行;是衣服,穿旧就换;是破鞋,想扔就扔。
“呵,”婷莉莉对着冰冷的空气,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冷笑,“劳荣,你踢过的皮球太多,换过的衣服太烂,穿过的破鞋太糟,就以为天下女人都如此好打发?”她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如同淬了火的钢针,闪烁着冰冷的寒芒,“可惜,我婷莉莉不是皮球,我是钢板!你踢我?小心硌断你的脚趾头!我也不是破衣服,我是件粘了强力胶还带倒刺的铠甲!你想脱?没那么容易,扎不死你!我更不是你想扔就扔的破鞋,我是双装了机关钉的鞋!合脚时相安无事,不合脚?钉子立刻冒出来,死死钉住你的脚!你想穿?刺得慌!想脱?门儿都没有!”
她骨子里那股被激发出来的倔强和狠劲,像淬了剧毒的钢针,锋芒毕露。同居那一个多月,劳荣见识过她的执拗,却万万没想到这执拗在经历锥心刺骨的伤害后,会变得如此锋利,如此致命。他慌了,只能继续像只惶惶不可终日的过街老鼠,拼命躲藏。
电话轰炸无效?行!那就直接堵人!
电视台下班时间到了,玻璃大门内人影憧憧。劳荣夹着公文包,正和几个同事谈笑风生、步履轻松地往外走,自以为安全无虞地回到了“文明世界”。突然,一个身影如离弦之箭般从侧方冲出,精准地堵在他面前,挡住了去路。
“劳荣!”婷莉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瞬间冻僵了劳荣脸上那虚假的笑容。她出手如电,一把狠狠揪住他的衬衫领口,力道之大,勒得他脖子生疼,呼吸都为之一窒。周围几个路过的记者和同事,好奇地停下了脚步,目光聚焦过来。
“你们局长办公室在哪?!”婷莉莉死死盯着他,眼神像淬了剧毒的冰凌,直刺他眼底,“走!现在就带我去!让领导们好好评评理,看看你这位光鲜亮丽的大记者,背地里是怎么玩弄女性、始乱终弃、毫无担当的!看看你们局长支不支持你当个彻头彻尾的衣冠禽兽!流氓!”
“流氓”二字,如同两块冰冷的巨石,狠狠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掷地有声。
劳荣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飞快地扫了一眼旁边看热闹的同事和路人,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膛。完了!这要是闹开,他的名声、前途、苦心经营的一切……全完了!他不敢想!
“莉…莉莉!我的好莉莉!”他脸上立刻堆起一种近乎谄媚的、能掐出水的温柔,眼神也变得无比“深情”和“痛心”,声音轻柔得能滴出蜜来,“别冲动!你听我说!局长早就下班了,办公室锁着呢!你去了也找不到人啊!”他一边急切地说着,一边试图用最轻柔的力道掰开她揪着领口的手指,动作透着十足的心虚和安抚,“我也没说不解决问题啊?我一直在想怎么妥善处理呢!咱们别在这儿闹,好不好?太难看了!影响多不好!我们回家!现在就回家好好商量,我保证,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解决方案,行不行?求你了!”
他那刻意伪装出来的“深情”目光,像一道诡异而粘稠的电流,竟真的短暂地麻痹了婷莉莉汹涌澎湃、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百八十度的“温和”态度弄得一愣。是啊,未婚先孕、染病流产…这些事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撕开,她也丢不起这个人。揪着他衣领的手指,在那虚伪的“深情”注视下,不自觉地松了些许力度。
劳荣敏锐如猎犬般捕捉到了她这一瞬间的松动,心中暗喜,赶紧趁热打铁,半是哄骗半是拉扯地:“走,回家说,回家慢慢谈,什么都好商量!我发誓!”
婷莉莉紧咬着下唇,眼神复杂地在他那张写满虚伪的脸上扫过,又瞥了眼周围越聚越多、充满探究的目光,最终,那股要当众撕破脸、鱼死网破的狠劲,如同被戳破的气球,一点点泄了下去。她猛地松开手,冷冷道:“好,回家谈。我倒要看看,你能谈出什么‘满意’的花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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