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八点,派出所拘留室的光线依旧昏沉,如同蒙着一层宿夜的薄纱,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阴冷。铁栅栏外的走廊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接着是钥匙串碰撞发出的、刺耳的金属脆响,像敲碎了最后的宁静。一个警员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冰冷腔调,穿透铁栏:“叫到名字的出来,采集个人信息!”
“采集个人信息?是啥意思?”角落里有人压低声音,带着困惑和不安。
警员眼皮都没抬,像在宣读告示:“照相,录指纹,常规流程。”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但这“常规流程”四个字,落在杜日锦耳中,却如同投入心湖的一块坚冰,瞬间激起刺骨的寒意。他太清楚了,这远非表面那么简单。这是在公安机关的庞大机器里,留下一个抹不掉的印记,一个方便日后查找、比对、甚至可能如影随形影响一生的“底案”。
尤其对他这样一个靠笔、尺和清白履历吃饭的青年设计师,这凭空多出的污点,无异于一场飞来的无妄之灾。前途的阴影,仿佛已随着这冰冷的晨雾,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
采集顺序是女先男后。女人们被一个个叫到对面房间。时间像被冻僵的蜗牛,一分一秒地缓慢爬行。
杜日锦焦躁地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设计院堆积如山的项目图纸、等着他签字的紧急合同、下午那个关乎前途的关键客户会议……无数个念头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神经。他下意识抬手想看时间,腕上空空如也,才惊觉手机早已被收缴。墙上那面锈迹斑斑的挂钟,指针仿佛也生了锈,挪动得极其艰难。一个多小时过去了,门外依旧没有叫男生的迹象。
“急也没用。”他对自己说,试图压下心头那簇焦躁的火苗,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投向对面房间隐约传来的动静。
与拘留室死水般的压抑截然不同,对面房间的气氛竟透着一种诡异的“轻松”,甚至带着点市井的喧嚣。那些被叫去采集信息的年轻女技师们,大多三十上下,神情轻松得仿佛来串门,甚至带着点满不在乎的嬉笑。她们似乎对这种地方早已“门儿清”,或者早已将“规矩”置之度外。
“哎哟,警官大哥,轻点儿按嘛,我这手可是吃饭的家伙!按坏了您赔呀?”一个清脆的女声带着夸张的笑意响起。
“就是就是,照帅点儿啊,回头我发朋友圈显摆显摆,标题就叫‘城东派出所VIP半日游留念’!多有面儿!”另一个声音立刻附和着,引发一阵哄堂大笑。
她们仿佛不是在庄严肃穆的执法场所留下可能伴随一生的记录,而是在菜市场讨价还价,或是姐妹淘间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
紧张?恐惧?在她们身上看不到半分踪影,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洒脱”。
杜日锦听着这些肆无忌惮、穿透墙壁的笑语,心里像堵了块又冷又硬的石头。这种“轻松”,与他此刻如同困兽般的煎熬,形成了刺眼到令人心寒的对比。
他杜日锦,一个规规矩矩、靠图纸和创意吃饭的设计师,平生第一次踏进这种地方,竟是被一场荒诞至极的“突击检查”裹挟而来!阴差阳错,荒谬绝伦!他哪有一丝一毫玩笑的心思?别人或许是浮沫般的真笑,他嘴角勉强扯出的弧度,只能是苦涩到极致的自嘲。
满腹的冤屈如同滚烫的岩浆,灼烧着喉咙,可这里不是喊冤的衙门,是“处罚”的流水线,他只能把这滔天的憋闷死死压在心底,几乎窒息。
这时,一个被同伴私下称为“倾城”的年轻技师,款款走到办事的中年民警面前。她有一双极其漂亮的圆眼睛,水波流转,此刻正大胆地、带着点探究地直视着对方,声音刻意放软,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警官叔叔,这次就别‘罚’我了吧?以后您去我们店‘放松’,我给您免单!终身VIP,怎么样?保证服务周到,让您满意!”
中年警察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低头整理着厚厚的表格,语气平淡得像在念公文:“谁说要罚你了?这次是罚你们老板,不关你们技师的事,钱也不用你们出。”他刻意强调了“老板”二字。
“倾城”技师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轻颤,不依不饶:“我说的‘罚’,是不用来这儿受罪呀!整夜不能睡,冻得直哆嗦,哪比得上在店里,暖烘烘的被窝,舒舒服服的……”她往前凑近一点,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狡黠和试探,“哎,我刚才说的您听见没?免费!真免费!随时欢迎您来,找我就行。”
中年警察终于抬眼看了看她,目光在她姣好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嘴角似乎有极细微的抽动,但很快又板起脸:“你说没用,得你们老板点头才算数。”他顿了一下,像是为了撇清什么,又补充道,“再说,免我的单有什么用?我从来不去那种地方‘放松’。”
“倾城”技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像朵瞬间绽放的罂粟,带着点俏皮的不信和揶揄:“真的假的?您可是进了‘清真寺’(意指清心寡欲)?我们店里那些小姑娘,一朵比一朵水灵,一朵比一朵鲜嫩,您就真的一点都不感兴趣?老话讲得好啊,‘没看见的眼馋,看见的嘴馋,接触过的体馋,做过了的心馋’……您这都看见了,还能不动心?那不等于白看了嘛!您真从‘清真寺’出来的呀?”
她胆子更大了些,身体微微前倾,“我跟您保证,只要您去,找我就行!全免!我说话算话!老板不免,我自己贴钱给您免!怎么样?够诚意吧?”
旁边一个更年轻、被称为“小漂亮”的技师也笑嘻嘻地帮腔,声音清脆:“听见没?警官!我也给您免!您就把我们这趟‘单’也免了吧?下次给您双倍好!”
中年警察的目光在“倾城”和“小漂亮”青春靓丽的脸上来回扫了几秒,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评估,然后才慢悠悠地、带着点意味深长地说:“你们老板?好几个月没交‘税’了。他要是懂规矩,你们今晚也不必在这儿‘冻冰棍’了。”他把“税”字咬得略重。
“倾城”眼波流转,反应极快,立刻接上话茬,笑容更加明媚:“老板不交‘税’是他的事,我个人可以‘交税’呀!我的‘税’就是免了您的‘服务费’!不管您去多少次,找我就行!保证全心全意,‘服务’到位!”她说完,笑盈盈地看着对方,眼神里充满了暗示。
中年警察再次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次没再说话,只是嘴角那抹若有若无、极其隐蔽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丝。没人能看透这位警官此刻心里转着什么念头。也许在想:下次真去,就点她?这丫头确实够漂亮够机灵……或者只是在想,这些小姑娘,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世风日下。
杜日锦站在拘留室门口,将这段荒诞不经、充满暗示的对话听得一字不漏。一股无名邪火猛地从心底窜起,烧得他喉咙发干,脸颊发烫。但他只能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强压下翻腾的怒意和强烈的屈辱感。敢怒不敢言,敢言不敢怒!
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仿佛都带着铁锈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对着另一个埋头登记的年轻民警说:“警察同志,我的情况比较特殊,和他们不一样。我是萨西市设计院的正式职工,院里上午九点半有个极其重要的项目评审会,我是主设计师,领导催得很急。能不能……通融一下,先给我办理手续?实在耽误不起。”
那中年警察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互动”在严肃的执法场合下有些不合时宜,听到杜日锦的话,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但没敢对杜日锦发作,只是将那份尴尬转化为对流程的生硬强调,语气硬邦邦地回道:“还没轮到你!急什么?再急也没用!该办的手续一样不能少,这不是我能定的,是规定!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排队!”他用力敲了敲桌上贴着的、印着冰冷宋体字的流程单。
杜日锦心里恨恨地咆哮:要不是你们收走了手机!就凭刚才那段对话,录下来发到网上,够你扒层皮!看你还怎么装模作样,道貌岸然!可惜……所有人的手机都成了“铁疙瘩”,躺在不知哪个冰冷的抽屉里,与世隔绝。他愤懑地扫视了一眼拘留室里其他几个同样等待的男性,从他们麻木呆滞或同样压抑着愤怒火焰的眼神里,杜日锦读懂了同样的想法和无力感。
然而,没有人吭声。整个空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如同坟墓般的沉默。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凝胶,没有一丝风能吹动。拘留室特有的、渗入骨髓的阴冷,似乎将每个人的心都冻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冻结了思考,也冻结了反抗的语言。鲁迅先生那句穿透时空的箴言——“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此刻像幽灵般在这冰冷的空气中无声回荡。
时间在这死寂的铅块中缓慢流逝,如同钝刀子割肉。当最后一个女技师的信息采集完毕,墙上那面锈蚀的挂钟指针,无情地、冷漠地指向了正午十二点。
“下班了!下午三点继续!”警员丢下这句冰冷的宣告,“哐当”一声,带着金属特有的、令人心悸的回响,锁上了拘留室厚重的铁门。
留给杜日锦他们的,只有更加漫长无边、充满焦虑的等待。男性的信息采集,被无情地推到了下午三点之后。窗外的阳光似乎更亮了些,却丝毫照不进这间冰冷的铁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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