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间仿佛被浸在粘稠的胶水里,流动得异常艰难。拘留室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焦躁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杜日锦感觉自己的耐心已经被磨得如同蝉翼般透明脆弱,每一次走廊传来的脚步声都像重锤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带来瞬间的希冀,随即是更深重的失望沉入谷底。终于,在下午四点三十分,那扇沉重的铁门带着刺耳的摩擦声再次开启,一个名字被喊响:
“杜日锦!出来!”
杜日锦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弹了起来,带着一种逃离地狱般的急切,快步走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牢笼。外面走廊的光线比里面略亮一些,却依旧冰冷刺骨,没有半分暖意。他被带进对面一间专门的信息采集室。房间不大,一张金属桌子,一台连接着电脑、泛着冷光的仪器,还有几个高悬墙角、如同冰冷眼眸般闪烁着幽光的摄像头。负责采集的是一位面容严肃、眼神锐利的年轻警员。
“站对面,距离一米。”警员的声音毫无温度,像机器发出的指令,指了指仪器前方那块光滑冰冷的屏幕。
采手印的过程,远比杜日锦想象的更为繁琐、屈辱和狼狈。那台银灰色的手印机屏幕,光滑得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
警员指示他,每一根手指都必须紧密、完全、毫无保留地贴合在屏幕上,不能有丝毫缝隙或悬空。并且需要严格按照指令,缓慢而均匀地翻转、滚动手指,如同在制作一件精密模具,确保指纹的每一条细微纹路、每一个独特沟壑都被清晰、完整地扫描录入。屏幕上实时显示的指纹图像,如同放大的审判图,任何一点不完美的贴合都会立刻招致刺眼的红色警告——扫描失败。
左、右手指,十根手指,一根都不能少,必须严格遵循预设的顺序。
问题,猝不及防地卡在了他的左手中指上。大学时打篮球留下的旧伤,让这根手指无法像其他手指那样完全自然地伸展、贴合,关节处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却顽固存在的别扭弯曲。
“用力!压平!贴紧!”警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像砂纸磨过耳膜。
杜日锦努力地调整着手指的角度,用尽全力向下按压。可越是紧张,手指越是僵硬得不听使唤,那点旧伤带来的细微弯曲在此时被冷酷的仪器无限放大。手指一接触到那冰冷的屏幕,就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压不平,压不到位,屏幕上那块刺眼的红色警告区域——如同耻辱的标记——顽固地存在着。
一遍,两遍,三遍……十分钟在无声的僵持中煎熬流逝,这根倔强的中指依然无法被机器“认可”,仿佛在无声地抗争。警员脸上的不耐烦已经凝结成冰,眉头紧锁。杜日锦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心里开始发慌,一种被机器审判、被规则卡死的无力感攫住了他。越是害怕出错,手指就越僵硬,陷入恶性循环。
“怎么回事!用点力啊!别磨蹭!”警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烦躁。
僵持不下,警员无奈起身,换了一位年纪稍长、面容沉稳、看起来经验更丰富的警官过来。这位警官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杜日锦放松。他轻轻托起杜日锦微微颤抖的左手,拇指和食指像精密的镊子,稳稳地捏住那根“不听话”的中指,先在屏幕上方悬停片刻,如同校准目标。然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职业性的精准力度,将手指稳稳地按在屏幕中央。紧接着,他手腕极其灵巧地带着杜日锦的手指,做了两个微小、流畅、如同艺术般的翻转动作。
“嘀——”
一声清脆的提示音骤然响起,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屏幕上,那块刺眼的红色终于被柔和的绿色“成功”标识取代。
警官嘴角露出一丝“搞定难题”的轻松笑意。
杜日锦心里那根绷紧到极致的弦猛地一松,几乎要虚脱。他想扯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回应警官,却发现嘴角僵硬得如同冻土。这不是该笑的地方。他能笑什么呢?是庆幸这根手指终于通过了机器的审判?还是悲哀自己竟要经历这种如同重罪犯般的录入程序?他最终只是极其勉强地、极其短暂地抿了一下嘴,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面部肌肉一次无意识的、苦涩到极致的痉挛,一种对冰冷流程的苍白陪衬。
那些女技师可以肆无忌惮地调笑,他不能。这里,本应是他感到尊严被践踏、甚至该流下屈辱泪水的地方。他终究和她们不同。这份清醒的认知,比手指的疼痛更刺骨。
“一根手指搞这么久,少见。”警官低声嘟囔了一句,算是为这漫长的十几分钟屈辱做了个冰冷的注脚。
手指印采集完毕,并未结束。警官命令道:“五指用力分开,整个手掌覆盖上去,贴紧!不能留缝!”
杜日锦依言照做,将整个左手掌用力按在那块巨大的、冰冷的屏幕上。那一瞬间,他荒谬地感觉自己像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而这只冰冷无情的机器手掌,就是那覆压一切、不容反抗的如来神掌。不,他不是神通广大的孙悟空,他没有翻筋斗云的本事。他更像一只被牢牢按在冰冷砧板上的羔羊,只能任人宰割,留下无法抹去的印记。巨大的屏幕贪婪地吞噬着他掌心的每一条纹路,留下清晰而冰冷的烙印。接着是右手掌,同样的冰冷覆盖,同样的无力感侵袭,同样的屈辱烙印。
掌印录完,冰冷的镜头再次无情地对准了他。
“站直!挺胸!正面!”指令冰冷。
“向左转!全身入镜!”
“向右转!全身!”
“背对镜头!全身!”
“看镜头!正面!直视!”
“左脸侧向镜头!”
“右脸侧向!”
闪光灯在眼前不断明灭,如同一道道审视灵魂的利剑,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被彻底剥光的物品,一件被从各个角度仔细检视、记录、归档的证物。每一个快门声,都像在切割他仅存的尊严。
接着是量身高、称体重……流程一丝不苟,精确到厘米和克,冰冷得令人窒息。杜日锦恍惚间觉得,这比当年大学入学体检,甚至比电视里看到的征兵检查还要严格、繁琐百倍。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要求他脱裤子——这份仅存的体面,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当所有程序终于走完,墙上那面仿佛也沾染了寒气的挂钟指针,已经无情地指向了下午五点二十分。
杜日锦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这气息仿佛带着冰碴,从胸腔深处艰难挤出,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疲惫地想:这该死的、如同酷刑的个人信息采集总算结束了。手续应该办完了吧?可以放我走了吧?在这鬼地方莫名其妙地耗了将近二十个小时!他扪心自问,从未干过任何违法乱纪的勾当,却像真正的重刑嫌犯一样被对待、被记录、被审视!警察没有任何依据处罚他,他也根本不值得被如此“重点关照”!他和这些警察素不相识,无冤无仇。虽然谈不上朋友兄弟,但也绝无深仇大恨,更不该成为他们眼中需要如此“特殊照顾”的目标。
杜日锦疲惫而混乱的头脑里,掠过一丝天真的、近乎自我安慰的念头:也许是自己误会了?警察也是按规章办事,铁面无私?他太善良了,也太过高估了某些东西。他习惯以己度人,固执地相信世界本该由善良的初衷和清晰的规则运转。这份近乎迂腐的“善良”认知,如同一层薄薄的、易碎的冰壳,蒙蔽了他看清某些现实泥沼和灰色地带的眼睛,也为日后那条始料未及的、弯弯曲曲、布满荆棘的人生歧路,悄然埋下了冰冷的伏笔。冰壳之下,暗流已在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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