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菱将那封联名信递过来时,赵国祯正用小银勺搅着一碗温热的藕粉。瓷勺碰着碗沿,发出清脆的“叮”声,像极了灶房里盐粒落进竹篓的轻响。她接过信,指尖扫过火漆封口,边缘微翘,像是被多人反复摩挲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油渍。
她没急着拆,只把信搁在案角,继续喝完最后一口藕粉,舌尖还留着桂花的甜香。阿菱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他们认输了。”阿菱说,“四家大铺子都恢复原价,连告示都贴出去了。”
赵国祯点点头,拿过剪子,轻轻挑开火漆。信纸展开,字迹工整,措辞客气,说“市场已趋理性,百姓当以品质为先”,云云。她看完,合上信,却没像往常那样扔进炭盆,而是夹进了桌角那本泛黄的《盐务辑要》里。
阿菱愣了愣:“东家不烧了?”
“烧得太快,灰都飞了。”赵国祯笑了笑,端起空碗,“有些事,得留着看风往哪儿吹。”
她起身走到窗前,推开半扇雕花木窗。外头阳光正好,盐场上的工人们正吆喝着搬抬新到的竹筐,笑声随风飘进来。灶房三座烟囱笔直冒烟,像三根不肯低头的脊梁——这话她前几日说过,如今再看,倒像是老天特意给她应景。
可她心里,却像那碗藕粉底下沉着的一粒未化开的糖渣,甜里带涩。
太顺了。
江南商会那几位,骨头硬得很,前脚还在叫嚣“欺民”,后脚就集体收手,连个缓冲都没有。更奇怪的是,他们恢复原价,却不提“祯记盐价过低扰乱市场”那一套了,反倒夸起“品质为先”来。这不像是认输,倒像是……急着退场。
她转身,对阿菱道:“去把账房先生请来,再叫陈三娃,别让他在灶房偷懒。”
阿菱应声要走,赵国祯又补了一句:“悄悄的,别惊动旁人。”
半个时辰后,议事堂里只有三人围坐。账房先生推了推圆框眼镜,手里捏着一叠纸:“东家,这是江南这半个月的账面往来,我让人从各铺子报账的底册里抄出来的。”
陈三娃挠了挠头:“咱们不是赢了吗?还查这个干啥?”
“赢是赢了,可赢得太干净,反倒像有人帮咱们扫了地。”赵国祯翻开账本,“他们降五成,是割肉。我们降五成,是放血但还能站。可他们要是背后有人喂着肉,那这仗,就不是咱们赢的。”
账房先生点头:“我也是这么想。所以特意查了他们这几日的资金进出。寻常降价,必有囤货、调银、押镖的记录,可这几家,账面平得像新铺的盐田,连个波纹都没有。”
“更怪的是,”他压低声音,“有两笔大额银票,是从‘济通钱庄’转过去的。那钱庄在江南偏僻州县,名不见经传,可出手就是五千两一张,连号都不换。”
赵国祯眉梢微动:“济通?没听过。”
“我也查了。”陈三娃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我托了以前跑镖的朋友打听,说这钱庄去年才开张,东家是谁,没人知道。只知道它不接散户,只做‘熟人’生意,连铺面都藏在巷子深处,门口连个幌子都没有。”
“不接散户,却给商会送银子?”赵国祯轻笑一声,“这不像是钱庄,倒像是谁家的私库。”
她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三下,像在数盐粒。
“查下去。账房先生,你盯紧那几笔银票的流向,看最后落进谁的口袋。三娃,你去趟江南,别露面,找你那些江湖朋友,摸摸这济通钱庄的底细。记住,别碰商会的人,先查钱庄背后是谁在说话。”
陈三娃咧嘴一笑:“东家是怕打草惊蛇?”
“草还没影呢。”赵国祯摇头,“我怕的是,蛇早就盘在咱们盐堆底下,只是现在才吐信子。”
账房先生犹豫道:“可……若真有大势力插手,咱们这么查,会不会……”
“会。”赵国祯坦然点头,“可能会惹来麻烦,可能会有人半夜敲门,也可能会发现些不该看的东西。可咱们做盐的,最怕什么?”
她顿了顿,声音轻快起来:“不是缺柴,不是断路,是盐里掺了沙子。表面看着白,吃着却硌牙。咱们这行当,容不得半点脏。”
账房先生笑了,陈三娃也笑,连空气都松快了几分。
“那我今晚就动身。”陈三娃拍了拍腿,“正好带点祯记的糖豆,路上当零嘴。”
“糖豆管够。”赵国祯也笑,“顺便帮我带句话——‘盐可以便宜,但规矩不能乱。’”
两人退下后,赵国祯独自留在议事堂。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那本《盐务辑要》上,封皮烫金的“契约”二字微微发亮。她父亲临终前的话,又在耳边响起:“生意可输,信义不能丢。哪怕对方不守约,咱们也得守着那张纸。”
可如今,有人连纸都不屑用了,直接在背后剪线。
她翻开书,取出那封联名信,又从抽屉里拿出前几日江南商会寄来的“欺民”控诉函,两相对照。笔迹不同,措辞风格也不同——一封咄咄逼人,一封温文尔雅。可落款处的火漆印,却都是同样的梅花纹。
她盯着那纹路,忽然想起什么,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旧地图,翻到江南页。指尖顺着河道南移,最终停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镇——梅渚。
地图旁注着一行小字:“梅氏祖居,商贾往来,素有‘暗市’之名。”
她眯起眼。
梅渚,梅花纹,济通钱庄……名字不响,位置偏僻,可偏偏能在关键时刻,给江南商会输血。
“倒是会藏。”她低声说。
阿菱这时端了杯茶进来,见她盯着地图,轻声问:“东家在看什么?”
“看一条鱼。”赵国祯合上地图,“藏在泥里,尾巴还甩着水花,以为没人看见。”
阿菱一愣:“鱼?”
“嗯。”她把地图卷起,用丝带系好,“等它自己跳出来,咱们再看它到底想往哪儿游。”
她起身走到门边,忽又停下:“对了,最近盐行里可有生面孔?”
阿菱想了想:“前日新来了两个账房学徒,是老周推荐的远亲,还没正式上手。”
“老周?”赵国祯眉头微皱,“他亲戚?”
“说是表侄,一个叫李砚,一个叫王砚……名字还挺像。”
赵国祯没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她记得老周是沈家旧人,虽如今在盐行做事勤恳,可从前对沈明远的态度,总带着几分轻慢。若这两人真是他亲戚,为何不早提?偏在这节骨眼上送人进来?
她转身回桌前,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名字:济通钱庄、梅渚、李砚。笔尖顿了顿,又添上一行小字:“查盐行内部人事往来,近一月所有新进人员,背景、推荐人、日常行踪。”
写完,她吹了吹墨迹,将纸折成方胜,放进袖袋。
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盐田,把整片盐场染成金红色,像撒了一层细盐。工人们收工的吆喝声远远传来,夹着孩童追逐的笑声。
一切如常。
可赵国祯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悄悄移动。像盐卤在池底沉淀,看似平静,实则酝酿着新的结晶。
她走出议事堂,迎面遇见沈明远从灶房方向走来,手里还拎着一包刚出炉的芝麻糖。
“给你带的。”他笑着说,额上还沾着灶灰,“阿菱说你今天没吃点心。”
赵国祯接过糖,指尖碰到他微凉的手背:“你怎么又去灶房了?不是说好歇两天?”
“闲不住。”他挠头,“看他们修新火道,顺手搭了把手。”
她看着他,忽然问:“明远,如果有一天,咱们的盐卖得再便宜,也有人觉得是阴谋,你会信吗?”
沈明远一愣,随即笑了:“我信你。盐是不是便宜,舌头知道;人是不是真心,心知道。”
赵国祯也笑了,把芝麻糖塞进他嘴里一块:“走,陪我去库房看看新到的竹篓。”
两人并肩走着,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
库房门口,守夜的伙计正蹲着打盹,脚边堆着几只空篓。赵国祯走过去,随手掀开一只,指尖在内壁轻轻一抹——
有层薄薄的灰,像是新刷过漆又擦掉的痕迹。
她不动声色地放下竹篓,对沈明远说:“天快黑了,你先回去洗个澡,别着凉。”
沈明远点头,拎着剩下的糖走了。
赵国祯站在库房门口,望着他的背影,缓缓握紧了袖中的纸条。
竹篓内壁的灰,不是尘土。
是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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