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掠过库房屋檐,吹得檐角铜铃轻晃。赵国祯站在原地,袖中纸条被掌心的汗微微浸软。她没有回头,只低声唤了声:“阿菱。”
阿菱从暗处转出,脚步轻得像踩在盐霜上。
“去把库房今日收的竹篓全封起来,一只不许动。找老吴带人,一筐一筐过手,看内壁有没有同样的灰。”她顿了顿,“顺便查这批货是谁经的手,运货的脚夫叫什么名字,走的哪条道,歇过哪家店。”
“东家怀疑……有人往咱们的货里动手?”
“不是动手。”赵国祯摇头,“是留记号。盐灰擦不净,像狗在树下撒尿——圈地盘呢。”
阿菱抿嘴一笑:“那咱们也撒一泡?”
赵国祯终于回头,眼底掠过一丝笑:“不急。先看看是谁家的狗,闻闻它的臊味。”
她转身往议事堂走,步子不快,却一步比一步稳。上一次被人暗中使绊,她还是个只会哭着找父亲的姑娘。如今她已学会,不急着掀桌,先数清牌。
议事堂灯还亮着。她推门进去,从抽屉取出一张厚麻纸,铺在案上。提笔蘸墨,写下三个名字:济通钱庄、梅渚、李砚。笔锋一顿,又添一行小字:“查近一月新进人员,背景、行踪、亲缘关系。”
她吹干墨迹,折成方胜,压在砚台下。
第二日清晨,灶房刚开火,赵国祯已坐在茶楼二楼临窗的位置。这是她惯常会客的地方,临街,背靠墙,看得见人来人往,也藏得住话头。
第一位来的是老周——盐行的老账房,沈家旧人。他一进门就搓着手,笑得局促:“东家召见,可是账目上有疏漏?”
“没有。”赵国祯递上一杯茶,“倒是有件事想问问你。你那两个表侄,李砚、王砚,何时到的?”
“前日……前日刚来。”老周眼神微闪,“都是老实孩子,识字算数都还行。”
“嗯。”赵国祯点头,“可有婚配?家中还有谁?”
“一个未婚,一个家里有个老母,在乡下。”老周声音低了些,“东家是……觉得他们不合适?”
“不是不合适。”她轻啜一口茶,“是太巧了。商会刚退,新人就进,竹篓里还多了层盐灰。你说巧不巧?”
老周额头沁出细汗:“东家明鉴,我绝无……”
“我相信你。”赵国祯打断他,语气平和,“可盐行不是家,是生意。人情归人情,规矩归规矩。你让他们先做些抄录的活,别碰进出货的账。”
老周连连点头,告退时脚步都有些虚浮。
赵国祯望着他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这人虽曾轻慢沈明远,但这些年做事勤恳,未必知情。可人心如盐卤,看着清,底下未必没杂质。
她正欲起身,楼梯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陈三娃到了,风尘仆仆,怀里还揣着个油纸包。
“东家!”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我回来了!”
“这么快?”赵国祯挑眉。
“快?”他翻个白眼,“我在江南蹲了五天,就为摸清那济通钱庄的底细。您猜怎么着?那地方连狗都不往门口撒尿!门缝里塞张纸条,三天都没人捡。”
“可有人进出?”
“有!但都是蒙面的,马车帘子厚得像棺材板。我托了跑镖的老友,花了二两银子,才从茶馆伙计嘴里抠出一句:‘里头的人,说话带胶东口音。’”
赵国祯眸光一凝。
胶东。
她早该想到。江南商会背后若真有大手,怎会只盯着细盐?必是南北联动,一击致命。
“还有呢?”她问。
“还有……”陈三娃压低声音,“我听说,最近有批货,从江南走水路,经运河转海道,目的地是胶东的琅口镇。可怪的是,报的是绸缎,过秤却轻得很,像是空箱子走个过场。”
“空箱子?”赵国祯指尖轻敲桌面,“里面装的不是货,是信?还是人?”
“谁知道。”陈三娃耸肩,“但押货的不是商会的人,是‘海鹞子’的人。”
赵国祯心头一震。
海鹞子——十年前纵横海上的私盐贩子,后被官府剿灭,头目斩首,余党四散。若这人还活着,必是藏得最深、咬人最狠的那一个。
她正沉思,账房先生匆匆进来,手里捧着一叠纸:“东家,我查完了那几笔银票的流向。”
“说。”
“银票从济通钱庄出,经三家钱庄倒手,最后……”他咽了口唾沫,“最后进了胶东‘恒丰当铺’的账上。那当铺的东家,叫梅九章。”
“梅……”赵国祯喃喃,“梅渚的梅?”
“正是。梅氏一族,原是江南盐商旁支,二十年前败落,举族北迁。如今在胶东,倒是悄无声息地又扎下了根。”
她闭了闭眼,脑中线索如盐粒聚拢。
梅渚——梅花纹火漆——梅九章——胶东——海鹞子——空箱运货——竹篓盐灰。
这不是单纯的商会反击,而是一张早已织好的网。有人在江南挑事,有人在胶东接应,一明一暗,一虚一实。而她,从价格战开始,就一步步踩进了局里。
她睁开眼,对账房先生道:“你继续盯恒丰当铺的账目,尤其是近期有没有大笔银钱流向盐场或码头。”
又转向陈三娃:“你再去一趟琅口镇,别露面,找你那些渔家朋友,查查最近有没有陌生船靠岸,有没有人私下收货。”
“东家,”陈三娃犹豫,“若真撞上海鹞子的人……”
“怕了?”她笑。
“怕倒不怕。”他挠头,“就是……听说那家伙专割人舌头,说‘多嘴的,不配吃饭’。”
赵国祯也笑:“那你闭嘴就是了。带点糖豆,装哑巴去。”
陈三娃咧嘴:“成!”
两人退下后,赵国祯独自坐在灯下,取出那张麻纸,开始画图。
她先写下“江南商会”,连向“济通钱庄”,再引线至“梅渚”“梅花纹”;另一条线从“济通”绕向“恒丰当铺”“梅九章”,再北上“胶东”“琅口镇”;又从“琅口”画出一支,指向“海鹞子”;最后,将“竹篓盐灰”与“新进账房”并列,打上问号。
图成之时,窗外已暮色四合。
她盯着图中央那个模糊的节点——梅九章。此人居胶东,却遥控江南钱庄;姓梅,却从不回梅渚;开当铺,却暗中输银给商会。他若只是个中间人,为何处处留痕?若他是主谋,又为何藏得如此之深?
她正欲提笔标注,阿菱推门进来,轻声道:“东家,有位客人求见。”
“谁?”
“说是您旧时在曹州学算盘的同窗,姓柳,从江南来,带了封旧信。”
赵国祯一怔。
柳砚?那个总爱把算珠拨得噼啪响,说“数字会说话”的瘦丫头?
她多年未见,听说她父亲破产后,便随夫家迁往江南,音讯全无。
“请她到偏厅,上茉莉茶,加两块冰糖——她怕苦。”
阿菱应声欲走,赵国祯又叫住她:“等等。让厨房备些点心,要她小时候爱吃的桂花糯米藕。”
偏厅灯暖,柳砚坐在那里,模样变了,眼神却依旧清亮。她见赵国祯进来,起身欲礼,被一把扶住。
“还讲这些虚礼?”赵国祯笑道,“当年你偷我半块糖糕,我追你绕学堂三圈的事都忘了?”
柳砚也笑:“可你忘了,那糖糕是我用三枚算珠换的。”
两人落座,茶香袅袅。
聊了几句旧事,柳砚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推至案前:“我夫家在江南做绸缎生意,前些日子,有人托我们走一批货。我瞧着不对劲,便偷偷拆了一箱——里面不是绸缎,是盐引。”
赵国祯手指微动。
盐引——官府发的贩盐凭证,一张可换千斤盐。私相授受,杀头的罪。
“谁给的?”
“不知道。”柳砚摇头,“货主蒙面,银子是现付。可我在箱底发现这个。”她取出一枚铜牌,上面刻着一只展翅的鹞子。
赵国祯接过,指尖抚过那鹞子的翅膀。
果然是他。
“你还知道什么?”她问。
柳砚犹豫片刻:“我听押货的人说,这批盐引,是要在胶东换一批‘人货’。具体换什么,他们也不清楚。但……”她压低声音,“他们提到了一个地名——青崖口。”
赵国祯猛地抬头。
青崖口——胶东最隐秘的私盐码头,退潮时才露出礁道,外人根本找不到。
她正欲再问,忽听外头一阵骚动。一名伙计冲进来:“东家!库房那边……李砚和王砚,正偷偷烧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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