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房的火盆还在冒烟,灰烬里蜷着几片未燃尽的纸角。赵国祯蹲下身,指尖轻轻拨开炭灰,那几片残纸边缘焦黑,中间却还留着半行墨字——“……三日后青崖口交割,不得有误”。
她眸光一凝,将纸片拢入袖中。
“绑了。”她站起身,声音不重,却像盐粒落进静水,“关进后院柴房,别让他们碰水、碰墙、碰彼此。谁去送饭,我都得亲自点头。”
伙计应声而去。李砚和王砚被架走时还在挣扎,嘴里喊着“冤枉”,可眼神躲闪得像漏网的鱼。
赵国祯没再看他们一眼。她转身走向议事堂,步子稳得像是踩着潮线走盐滩。刚才那一幕来得突然,但她心里反倒松了半口气——火盆里的纸,不是账本,不是家书,而是密令。有人想毁证,说明她踩对了路。
灯还亮着,和昨夜一样。她推门进去,从袖中取出那几张残片,铺在案上,又取出柳砚带来的鹞子铜牌,摆在一旁。两样东西静静相对,像一对哑巴在打暗语。
她正要提笔描摹残字,阿菱快步进来:“东家,江南商会的周掌柜,在偏厅候着,说有要事相告。”
赵国祯笔尖一顿。
周掌柜?那位在商会里从不站队、只管算账的老实人?听说他前些日子还劝过梅渚别惹“祯记”,被当众呵斥“妇人之仁”。
“他一个人来的?”
“就带了个小厮,马车停在巷口,没挂商会旗。”
赵国祯笑了笑:“倒是个会挑时候的。”
她没急着去见,先让厨房送了一壶温茶、一碟枣泥糕——周掌柜有胃寒的老毛病,逢冬必吃这口甜的。她记得清楚,十年前父亲带她去商会谈生意,这人曾悄悄给她塞过一块桂花糖,说“小姑娘算账快,将来定能压过一众老爷们”。
偏厅暖炉烧得正旺。周掌柜坐在下首,手捧茶碗,指节泛白,像是要把瓷碗攥出个坑来。见赵国祯进来,他猛地站起,又不知该不该行礼,僵在那儿,活像根晒干的芦苇杆。
“坐。”赵国祯指了指上座,“这炉子您受用不受用?不行我让人加块炭。”
“不不不,够了够了!”他慌忙摆手,声音发紧,“赵东家……我今日来,是……是冒死的。”
赵国祯坐下,慢条斯理地夹了块枣泥糕:“那您先吃口甜的,压压惊。糖能护心,我爹说的。”
周掌柜愣了愣,低头看了看那糕,终于伸手接了,咬了一小口,喉结动了动,像是把话和糕一起咽了下去。
“我……我知道您在查商会的事。”他声音压得极低,“那批盐引,是梅渚私下勾结外人搞的。他以为瞒得住,可账本走不过我这双眼睛。”
赵国祯不动声色:“您怎知我在查?”
“昨夜库房起火,您抓了两个新人。”他苦笑,“这消息,今早就传到江南了。能在这节骨眼上动手,说明您已摸到边儿了。”
她指尖轻点桌面:“您不怕我也是陷阱?”
“怕。”他坦然点头,“可我更怕等哪天,我的账本也被人烧了,连喊冤的机会都没有。”
炉火噼啪一响,映得他脸上沟壑分明。赵国祯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人像一袋压紧的粗盐——外表灰扑扑,内里却藏着最实在的分量。
“您想换什么?”她问。
“不是换。”他摇头,“是托付。我老了,儿子在书院念书,我不想他将来提起父亲,只记得个‘商会走狗’的名儿。”
他说完,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封面无字,纸页泛黄:“这是近三个月商会暗账的抄本,所有银钱流向、密信往来,我都记了。还有……”他顿了顿,“一个名字。”
“谁?”
“梅九章。”他声音几近耳语,“他才是背后真正发令的人。梅渚不过是个传话的。那人藏在胶东,却能调动江南钱庄、私盐船、甚至官府里的线人。我查了半年,才摸到一丝痕迹。”
赵国祯心头一震。
梅九章——这个名字她已从陈三娃和账房先生口中听过,如今又被眼前这老实人亲口证实。她忽然明白,为何那人处处留痕却又深藏不露——他不是不小心,是故意的。像猎人撒饵,等着谁先沉不住气。
“您为何现在才来?”她问。
“之前……我不确定您是不是另一个梅渚。”他苦笑,“可您没在价格战后趁机吞并小户,反而稳住市价;您查内鬼,却不株连无辜;您抓了李砚兄弟,也没当场打死示众。”他抬眼,“您做事有底限,有章法。这样的人,值得信一次。”
赵国祯沉默片刻,忽然笑了:“您这枣泥糕,吃了一半,甜不甜?”
周掌柜一愣:“甜……挺甜的。”
“那就再吃一口。”她也拿起一块,咬了小半,“甜的东西吃多了,胆子也会变大。我爹还说过,人心就像盐卤,熬得久了,杂质自沉,清的自然浮上来。”
周掌柜怔了怔,终于也笑了,眼角皱纹舒展开来,像晒裂的河床里渗出了水。
“东家……”他低声,“还有一事。梅九章每隔十日,会派信使从胶东来江南,走的都是海路。最近一次,就在三日后。”
“地点?”
“琅口镇外的渔村,叫‘月湾’。信使会扮成卖鱼的,手里提个红漆木箱,箱角刻着鹞子纹。”
赵国祯眸光一闪。
琅口镇——陈三娃提过的地方。青崖口——柳砚说过的码头。如今,连信使的暗号都来了。
她正欲再问,阿菱匆匆进来,递上一张字条:“东家,陈三娃从琅口捎来的信。”
赵国祯展开,只见上面潦草写着:“鱼市有异,红箱已现,人未动。等您示下。”
她捏着纸条,指尖微微发烫。
三日后,月湾渔村,红漆木箱,鹞子信使。
而她手中,有残纸密令,有暗账抄本,有铜牌信物,还有眼前这位肯冒死送信的老账房。
她抬头,对周掌柜郑重道:“您回去后,照常做事,别露痕迹。若有人问起,就说来讨过冬的炭银。”
周掌柜点头,起身欲走,忽又停下:“赵东家……青崖口那地方,退潮才现道,涨潮便是死地。您若去,千万算准时辰。”
“我知道。”她微笑,“我从小在海边长大,潮水从不骗人。”
送走周掌柜后,赵国祯回到议事堂,将新得的暗账抄本与残纸并列摊开,又取出麻纸,重新画线。
这一次,她在“梅九章”之下,添了一行小字:“信使,三日后至月湾。”
笔尖顿住,她忽然想起父亲的话——“生意场上,最怕的不是对手强,是看不清谁才是真正的对手。”
如今,真正的对手终于露出了半张脸。
她吹熄灯,窗外夜色如墨,远处海潮隐隐,像大地的呼吸。
手指抚过案上铜牌,鹞子展翅,冰冷而锋利。
明天一早,她要给陈三娃回信。
信上只写三个字——“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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