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乌篷茶寮的竹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斑驳的青石板。赵国祯坐在临河的角落,面前一盏清茶浮着嫩绿的芽尖,热气袅袅。她没动茶,只将指尖轻轻搭在杯壁,感受那恰到好处的温意。
三天前夜里的那枚星引令,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她袖中,银片边缘已被掌心的温度烘得微暖。她来得早,为的是看这地方——看人如何来,从何处入,是否真敢如约现身于白昼。
茶寮老板是个驼背老汉,见她独自坐着,便端来一碟新蒸的桂花糕:“姑娘等谁?要不先尝块点心?”
“等个讲道理的人。”她笑了笑,“若他真讲道理,糕点不会凉。”
老汉一愣,随即咧嘴:“那您这等的,八成是个稀客。”
话音未落,巷口传来竹杖点地的轻响。一道灰袍身影缓步而来,袍角洗得发白,脚上草鞋却干净利落。他走进茶寮,目光扫过几张空桌,最后落在赵国祯身上。
“赵东家守时,潮信不敢怠慢。”他坐下,从怀中取出一枚与昨夜一模一样的银片,轻轻推过桌面,“这是第二枚星引令,持令者,是我。”
赵国祯没碰银片,只问:“昨夜那位,是你派去的?”
“是我兄弟。”他点头,“他看人准,说你眼里有火,却不烧人,是能谈事的。”
“那你们想谈什么?不只是新航道吧?”
灰袍人端起茶,吹了口气:“你已查到恒裕行背后有人撑腰,可你知道他们为何敢明目张胆?”
“愿闻其详。”
“因为他们不是在做生意。”他声音压低,“他们在养局——一个用盐价牵动粮价,再用粮价影响赋税的局。江南三府去年秋赋短了八万石,表面是天灾,实则是盐贵压垮了米市。百姓买不起盐,饭也吃得少,米价一落,粮商亏本,税银自然上缴不足。”
赵国祯指尖微动:“你是说,有人借盐市做局,逼朝廷在赋税上让步?”
“不止让步。”他从袖中抽出一张薄纸,推到她面前,“这是上月户部递往工部的密函抄本,提了一句‘盐利可补漕损’。这话听着寻常,可‘漕损’本是运河运输损耗,如今却被拿来当财政缺口的借口。谁在背后推动这说法?恒裕行的大东家,每月初三都往京中递一趟‘药材’,走的是兵部驿站。”
赵国祯盯着那纸,忽而一笑:“你倒真是眼多。”
“穷人的眼睛亮,可也得有人肯听。”他直视她,“你若只图赚钱,我们不会找你。可你走虾须沟,不为躲税,为的是让百姓少掏十文钱——这种事,十年不遇。”
她沉默片刻,忽然问:“你们要我做什么?”
“不是要你做什么。”他缓缓道,“是让你看清——你争的不是市场,是有人想用盐,把整个江南的命脉攥在手里。而你,正挡在他们路上。”
茶面涟漪轻荡,映着她眸底一闪而过的冷光。
她将那纸折好收起:“你们为何不自己揭发?”
“揭发?”他冷笑,“我们是‘潮信’,不是‘官信’。渔民、盐丁、运夫,谁会信我们?可你会。你有身家,有声望,有讼师,有官面往来。你若开口,才有人听。”
赵国祯轻轻敲了敲桌面:“那你们提供线索,我来出面?”
“线索我们给。”他顿了顿,“但你要答应,一旦查实,不只为自己讨公道,也为那些说不出话的人,争一条活路。”
她没立刻答,只唤来老板:“再来一壶茶,换明前龙井。”
待茶换上,她才道:“我信你们有诚意,但我不信全然无私。你们图什么?”
灰袍人坦然:“图活路。三十年前,我们曾是官盐船上的水手、押运、账房。一场‘海难’后,我们成了‘死人’,只能在暗处行事。如今,我们想重新上岸——不是偷,不是抢,是堂堂正正做买卖。”
“所以你们需要一面旗。”
“对。”他点头,“你就是那面旗。”
赵国祯摩挲着茶杯,忽然问:“昨夜那人说,你们想帮我查黄河那夜的事?”
“是。”
“有何线索?”
“你父亲的木盆,为何能浮?因盆底夹层里,嵌了一块浮石——产自东海龟屿,极轻,遇水不沉。那地方,三十年前只有官船采石,专供水文测流。你父亲从哪得来?”
她心头一震。
那块浮石,她重生后曾在木盆夹层中发现,一直以为是父亲随手塞的废料。
“我们查过。”灰袍人低声道,“那年黄河泛滥前半月,有艘官船曾秘密停靠曹州外江,船籍登记是‘测汛’,实则卸下三箱浮石。其中一箱,标记遗失。”
“你怀疑……那船与我父亲有关?”
“不是怀疑。”他盯着她,“是确认。你父亲曾替户部私运过一批账册,内容涉及江南盐税虚报。那船,是来接应他的。可惜,消息走漏,他只能让你独自逃生。”
赵国祯呼吸一滞。
她一直以为父亲只是个商人,却不知他早已卷入这场暗流。
“你们为何现在才说?”
“等一个能打破局的人。”他缓缓起身,“你若愿继续查,潮信十二暗桩,随你调用。今日起,城南米行老周、码头货栈阿四、衙门抄录小李,皆听你令。”
她抬眼:“若我拒绝?”
“我们依旧走我们的路。”他将星引令留在桌上,“但你会知道,有些事,不是生意,是命。”
说罢,他转身离去,竹杖轻点,身影渐远。
赵国祯坐了许久,才将那枚银片拿起,对着阳光细看。半轮弯月与三颗星点在光下清晰可见,边缘磨损处,露出内里一丝铜色——不是纯银,是银包铜。
她笑了。
“连信物都打折扣,倒也不怕露馅。”
她收起银片,唤来陈小川:“去趟城南米行,找老周,就说——‘潮信起风,该收网了’。”
陈小川一愣:“东家,这是……?”
“一句暗语。”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袖,“顺便,查查上月户部密函的原件,谁经手,谁抄录,谁递送。再派人去衙门书吏那儿,找找有没有‘浮石’相关的旧档。”
“是。”
她又补了一句:“动作轻些,别惊了老鼠。”
午后,调查陆续回传。
老周供出恒裕行每月向七家米铺‘借’银五千两,名义是‘周转’,实则压价收粮;货栈阿四发现恒裕行有艘船,每旬初四出港,申报载货为‘海产’,但船工说舱底空荡,只有一箱密封文书;而书吏处,竟真有一份残卷,记载‘龟屿浮石,用于水文测流,严禁私采’,落款是工部水监司,年份正是她父亲去世那年。
最令人警觉的,是一张被撕毁的账页碎片,从恒裕行后院灰堆里翻出,上面残留半行字:“……款已入兵部王侍郎账,盐利三成归京。”
赵国祯盯着那碎片,指尖抚过模糊的印章痕迹——一角朱红,隐约可见“兵部”二字。
她唤来心腹:“去趟城西,找李推官的老仆,就说他当年借我的那本《盐政辑要》,我找到了,想当面归还。”
李推官曾是她父亲旧识,如今在府衙任推官,虽不掌盐务,却通晓政令流转。
夜幕初降,老仆回话:“推官大人说,书不必还,但若东家近日读到‘盐利补漕’之议,不妨多翻翻《漕运则例》——尤其是嘉和六年那版。”
赵国祯翻开书架上蒙尘的旧册,找到嘉和六年条文,目光落在一行小注上:“遇特急军需,可暂调盐税作漕银,事后补报。”
她合上书,轻笑出声:“原来不是漏洞,是早就留好的门。”
她提笔在纸上写下三行:
一、恒裕行借盐控粮,压赋逼政;
二、背后牵连兵部王侍郎,资金暗通;
三、三十年前浮石之谜,或与朝廷隐秘任务有关。
写罢,她将纸折成方胜,放入妆匣底层。
窗外,风穿庭院,吹动檐下铜铃。她抬头望天,月未满,星却格外亮。
她忽然想起沈明远白日里说的话:“只要你敢走,我就敢跟。”
她低声自语:“可这一次,我得先看清楚路。”
她吹灭灯,却未睡下,只坐在窗边,听着远处更鼓一响一响。
忽然,她起身从匣中取出星引令,用指甲在银片背面轻轻一刮,铜层剥落,露出底下一行极细的刻字:
“潮信非私,利归众民。”
她盯着那行字,良久,吹了口气,将银片重新藏好。
次日清晨,她正欲出门,陈小川匆匆赶来:“东家,李推官那边传来口信——他说,最近朝廷有意重设‘盐政巡察使’,人选未定,但风声里,有位姓赵的官员,曾查过嘉和六年的旧案。”
赵国祯脚步一顿。
赵姓官员?查过旧案?
她缓缓戴上帷帽,轻声道:
“去查查这位赵大人,是哪里人,何时入仕,——还有,他可曾在曹州待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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