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斜照进书房,窗纸上浮动着竹影,沈明远正坐在案前翻看一册旧账,眉头微蹙。赵国祯推门而入时,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里带着几分未褪的倦意,却迅速换上笑意:“这么早?我还以为你得忙到晌午。”
她没答话,只将手中一张折得方正的纸轻轻放在案上,指尖在纸角一压,仿佛按住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沈明远察觉她神色不同寻常,放下账本,伸手去拿那纸。赵国祯却先开了口:“昨夜,我见了‘潮信’的人。”
他动作一顿,抬眼望她。
“他们不是来谈生意的。”她语气平稳,像在说今日菜价涨了三文,“他们说,恒裕行在养一个局——用盐压米价,用米价逼赋税,最后让朝廷在漕银上低头。而背后,牵着兵部王侍郎的手。”
沈明远呼吸微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起案角一道旧刻痕。那是他初来赵家时无聊刻下的“沈”字,如今已被磨得模糊。
赵国祯继续道:“他们还说,我父亲当年并非只是个商人。他替户部运过账册,涉及江南盐税虚报。黄河那夜,本有官船接应,消息走漏,他才让我独自逃生。”
屋内一时静得能听见窗外晾晒的海带被风吹动的轻响。沈明远缓缓坐直身子:“所以……那块浮石,是你父亲从官船得来的?”
“是。”她点头,“产自东海龟屿,专供水文测流。民间严禁私采。可我父亲不仅得了,还藏进了木盆夹层——救了我一命。”
沈明远沉默片刻,忽然苦笑:“你说这些,是信我了?”
赵国祯看着他,目光不闪不避:“若我不信你,就不会把‘潮信’的星引令拿出来。也不会告诉你,他们已布下十二暗桩,城南老周、码头阿四、衙门小李,皆可为我所用。”
他心头一震,抬手摸了摸后颈,像是要确认自己不是在梦里。半晌,他低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先理清三条线。”她竖起三根手指,“一是恒裕行如何借盐控粮,压赋逼政;二是兵部王侍郎如何收钱,走的是哪条暗道;三是三十年前那艘官船,究竟载了什么人,又为何沉了名册。”
沈明远听得入神,忍不住问:“可这些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若动了,别人也必反扑。我们……有胜算吗?”
赵国祯嘴角微扬,竟带出一丝俏皮:“你忘了?我如今不单有‘祯记盐行’,还有个沈家姑爷。虽然沈家现在穷得连盐罐子都生锈了,但——”
她故意拖长音,“胶东的旧人脉,总还有些残丝断线吧?”
沈明远一愣,随即笑了:“你这是要我翻祖宗的老本?”
“不是翻,是借。”她正色道,“胶东盐商虽不如江南繁盛,但胜在抱团。若能借势放出风声,说江南盐价将乱,粮市不稳,他们未必不会插手。一来可牵制恒裕行北线生意,二来——”
她顿了顿,“也能让‘潮信’背后的势力,看看我们不是孤军奋战。”
沈明远凝神思索,手指在案上轻轻敲打,像在拨算盘珠子。忽然,他抬头:“若真要动,得先稳住眼前。恒裕行虽在暗处,但明面上仍是商会成员。我们若贸然揭发,反倒落人口实说我们排挤同行。”
“所以不能由我们揭。”赵国祯轻声道,“得让别人先开口。”
“谁?”
“那位查过嘉和六年旧案的赵姓官员。”她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李推官昨夜传话,朝廷有意重设‘盐政巡察使’。若这位赵大人真是曹州出身,又曾查过旧案……他或许是把刀。”
沈明远点头:“刀要有人递。我们递,便是出头鸟;若让胶东几位老掌柜联名上书,请朝廷派员彻查江南盐政——那就成了‘民意所向’。”
赵国祯眼睛一亮:“你这脑子,总算没被盐碱地腌坏。”
他佯怒:“我好心出主意,你还笑话我?”
“笑你是因为高兴。”她坦然道,“从前你只会低头走路,现在会抬头看天了。”
沈明远怔了怔,耳尖微红。他低头看着那张写满线索的纸,忽然道:“若真走这一步,得有人去胶东走一趟。我……可以去。”
赵国祯摇头:“你不能去。”
“为何?”
“你是沈家唯一未被彻底打倒的血脉。你若离曹州,沈家长辈必趁机搅局,或冒用你名头做些勾当,反坏大事。”她语气坚定,“得派可靠之人,带着你的亲笔信,以‘沈氏遗脉,欲振家声’为由,联络旧友。既显诚意,又避嫌疑。”
沈明远沉吟片刻:“那……我写信,你派人?”
“正是。”她从袖中取出一方小印,轻轻按在纸上,“我已让陈小川准备三路人马。一路查户部密函原件流转路径;一路深挖恒裕行与兵部往来的‘药材’船;一路——便是去胶东。”
她将印收回,抬眼看他:“你写信时,不必写明全盘计划。只说‘愿借旧谊,共护盐道清明’,其余,由我后续密信告知。”
沈明远点头,提笔蘸墨,却忽而停住:“若胶东那边问起,我们凭什么信他们?”
赵国祯笑了:“凭一个字——‘信’。”
她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泛黄的册子,封皮上写着《胶东海盐志略》。她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一段批注:“你祖父当年批过一句:‘盐自海来,利归百姓,非一家之私器。’这话,曾被胶东七家盐坊传抄。”
沈明远接过书,指尖抚过那行苍劲小字,声音低了下来:“我小时候,听他念过这句话。后来家道中落,我以为……这些都成笑话了。”
“不是笑话。”赵国祯轻声道,“是种子。现在,该发芽了。”
沈明远抬头看她,目光里有震动,也有暖意。他忽然问:“你不怕吗?这么大的局,一步错,便是万丈深渊。”
赵国祯走到窗前,推开半扇,让晨风卷着海腥味扑面而来。她望着远处码头上忙碌的人影,淡淡道:“怕。可更怕的,是明明看见路,却不敢走。”
她回身,目光清亮:“我重生一回,不是为了躲灾避祸。是为了一步步,把那些被掩埋的真相,一件件挖出来。哪怕挖到的不是金银,是刀锋,我也要握在手里。”
沈明远久久未语。良久,他提笔写下第一行字,墨迹沉稳,再无犹豫。
赵国祯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写信。阳光从窗棂斜切进来,落在两人之间的案上,像一道金色的界线,又像一条并行的路。
写毕,沈明远吹干墨迹,将信纸折好,放入一个青布信封。他递过来:“这封信,你亲自交给陈小川。”
赵国祯接过,指尖触到信封边缘那圈细密针脚——是沈明远亲手缝的封口,针脚歪斜,却结实。
她忍不住笑:“你还记得小时候,总把书信缝得像补丁?”
“改不了。”他挠头,“娘说,我这辈子怕是改不了粗手笨脚的毛病。”
“可你心细。”她认真道,“信封缝得这么紧,是怕路上漏了机密?”
“不。”他摇头,“是怕……万一信丢了,别人拆开,看到里面写的‘明远敬启’,至少知道——这封信,是从一个还念着旧情的人手里寄出的。”
赵国祯心头微动,没说话,只将信收进袖中。
她转身欲走,却又停下:“对了,你今日可要去盐田看看?新一批盐工要上岗,得有人监工。”
“我去。”沈明远站起身,“正好顺路去趟沈家老宅,把祠堂钥匙要回来。那地方虽破,但族谱还在,若要联络旧人,总得有个凭证。”
赵国祯点头:“去吧。我下午要见讼师,商量密函取证的事。若有新消息,让人去盐田找我。”
她推门而出,阳光洒在廊下,将她的影子拉得修长。
沈明远站在原地,望着那道身影远去,忽然想起什么,快步追到门口:“国祯!”
她回头。
“若真要走这条路——”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别忘了,你不是一个人在走。”
赵国祯笑了笑,没说话,只抬手在空中轻轻一挥,像在回应,也像在承诺。
她转身离去,脚步轻快。
沈明远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融入阳光,忽然觉得,那个曾经躲在婚书后瑟瑟发抖的少女,早已不在了。
现在走着的,是一个能劈开迷雾、踏出新路的人。
而他,终于能跟上她的脚步了。
他回到案前,从抽屉深处取出一枚旧印章,印面刻着“沈氏明远”四字,边角已有磨损。他用布细细擦拭,又蘸了点朱砂,轻轻在一张空白纸上按了一下。
印迹清晰,红得沉稳。
他盯着那枚印,低声自语:“这一回,我要堂堂正正地,盖下自己的名字。”
他收起印章,正要出门,忽听外头一阵急促脚步声。
陈小川匆匆进来,脸色发紧:“东家!胶东急信——沈家老宅昨夜遭人闯入,祠堂翻得一片狼藉,族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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