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川冲进书房时,赵国祯正用指尖捻起一撮新到的盐粒,在窗光下细看色泽。她没抬头,只问:“族谱丢了?”
“昨夜翻得乱七八糟,祠堂门锁被撬,连供桌都挪了位。”陈小川喘着气,“沈公子呢?他得赶紧回去看看。”
“他已经去了。”赵国祯将盐粒轻轻吹落,袖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这封信,你亲自带人送去胶东,交给即墨的周掌柜。记住,不许走官道,绕海堤,夜里行船。”
陈小川接过信,手指刚触到封口那圈歪斜的针脚,忽然顿住:“可……族谱没了,人家认不认咱们这‘沈氏遗脉’?”
赵国祯笑了,眼角微弯:“认不认,不在纸上,在印上。”
话音未落,沈明远已跨步进门,发梢沾着晨露,肩头还落着半片枯叶。他手中捧着一方木匣,打开来,一枚朱红印章静静卧在丝绒布上,边角磨损,却依旧看得清“沈氏明远”四字。
“我祖父的批注本还在,我娘临终前缝进我衣襟的印章也在。”他声音不高,却稳,“族谱能抄,心若没了,才真是一张废纸。”
赵国祯望着那枚印,没说话,只从案上取过一张空白信笺,蘸墨写下四个字:盐道清明。然后递给他:“补在信末,盖上印。”
沈明远点头,提笔添字,朱砂轻按。红印落下那一刻,窗外海风忽起,吹得纸角微颤,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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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墨码头,海腥味混着咸湿晨雾扑面而来。送信人换上渔夫粗布衣,背着竹篓,篓底暗格里藏着那封青布信封。船离岸时,他回头望了一眼胶东连绵的盐田,白茫茫一片,如雪覆地。
而在曹州,赵国祯正坐在盐行后院的凉棚下,面前摊开三张舆图。一张是江南漕运图,红线标注着恒裕行七处盐仓;一张是兵部近半年调拨的“药材”船只航迹,墨点密布如蚁群;第三张,则是“潮信”暗桩传来的密报,用暗语记着十二个联络点的轮值时间。
她用银簪尖点着其中一处:“城南老周,今日该换班。让他查恒裕行上月送往扬州的那批‘药引’,究竟是什么货。”
陈小川记下,又问:“码头阿四那边呢?”
“让他盯住‘海顺号’。”赵国祯轻叩图上一点,“那船昨夜靠岸,舱单写的是海带,可吃水深度像载了铁。查它卸货去向,别惊动船工。”
她顿了顿,又添一句:“再派两个人,去查嘉和六年户部密函的存档。李推官说,档案房有个老吏,嗜酒如命,最爱城西‘醉仙楼’的桂花酿。”
陈小川咧嘴一笑:“那好办,我让小五扮成酒贩,天天往他门口晃。”
赵国祯也笑了:“酒要真,别拿劣酿糊弄人。咱们坑别人可以,不能坑自己良心。”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一阵喧哗。一个盐工模样的汉子跌跌撞撞跑进来,脸上带伤,手里攥着半块碎布。
“东家!我在西市口撞见恒裕行的人,正烧一堆纸!我抢了这一角,您快看!”
赵国祯接过碎布,展开一瞧,心跳微滞——那是半页泛黄的文书残片,上有“嘉和六年”“盐引核销”字样,右下角,一枚模糊的官印赫然可见。
她指尖轻轻抚过印痕,低声:“他们怕了。”
陈小川咬牙:“烧证据?咱们就让他们知道,烧不掉的,才是真的。”
赵国祯将残片收进袖中,抬眼望向远处海天交界处:“让他们烧。烧得越狠,越说明——咱们踩到他们尾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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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即墨周家盐坊。
周掌柜五十出头,满脸风霜,正蹲在灶台边看火候。送信人跪在院中,额头触地,双手高举信封。
周掌柜接过信,拆开,读罢,久久不语。他抬头问:“沈家那小子,真写了这句?”
“一字未改。”送信人答,“还盖了他娘留下的印。”
周掌柜缓缓起身,从墙角取下一把旧扫帚,用力扫开灶台下的灰土,露出一块松动的石板。掀开石板,取出一本薄册,翻开第一页,赫然抄着一行小字:“盐自海来,利归百姓,非一家之私器。”
他摩挲着那行字,眼眶微红:“三十年了……还有人记得这话。”
他转身,对着院外高喊:“备船!我要去曹州!”
同一时刻,胶东另外六家老盐坊也收到了同样的信。有的在晒盐场上当场拍案而起,有的在祠堂焚香告祖,还有一家,老掌柜看完信,默默取出尘封多年的“盐盟帖”,吹去浮灰,塞进儿子手中:“去吧,替我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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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州,祯记盐行密室。
赵国祯正对着一张新绘的联络图,用不同颜色的珠子标记进展。红珠代表已确认的“潮信”暗桩,绿珠是胶东回应者,黄珠则是尚未打通的节点。
沈明远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只陶罐,罐口封着蜡。
“从沈家老宅地窖找到的。”他将罐子放在案上,“我祖父藏的,里面是嘉和年间七家盐坊的‘联保契’副本,盖过七枚私印。”
赵国祯眼睛一亮:“这可是铁证。当年若不是黄河决堤,这七家本要联名上书,揭发江南盐税虚报。”
沈明远点头:“如今,咱们可以接着写这封信。”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急促拍门声。陈小川几乎是撞进来的,脸色发白:“东家!恒裕行今日突然调走三船盐,全走暗水道,目的地不明!”
赵国祯皱眉:“走的是哪条线?”
“绕过官检口,往东海去了。”
她猛地站起:“东海?那边除了荒岛,只有龟屿——那地方,禁采浮石。”
沈明远脸色一变:“他们要去取水文石?”
“不是取。”赵国祯冷笑,“是毁。我父亲当年藏的那块浮石,能证明官船存在。他们若能找到同批次的石块,就能伪造数据,反咬我们作假。”
她迅速下令:“通知‘潮信’,让码头阿四盯死恒裕行后续动向;城南老周,查他们雇了哪些船工;衙门小李,务必拿到近十日出海许可名单。”
她转身从柜中取出一块灰白色石片,表面刻着细密纹路:“这是我父亲留下的浮石残片。若他们真去龟屿,一定会用类似的东西做标记。”
沈明远看着那石片,忽然道:“我得去一趟胶东。”
赵国祯一怔:“你不是说不能离曹州?”
“正因为不能离,才更要亲自走一遭。”他目光坚定,“七家老掌柜若见不到沈家后人,难保不生疑。我带这枚印,带这本契,带这封信——让他们亲眼看看,沈明远不是来讨饭的,是来并肩打仗的。”
赵国祯盯着他,良久,嘴角微扬:“你这张嘴,越来越会说了。”
“学的。”他坦然道,“跟你学的。”
她没再拦,只从袖中取出一枚铜哨,递给他:“‘潮信’的联络暗号。危急时吹三短一长,他们会有人接应。”
沈明远接过,放入怀中,又从行囊里取出一双旧布鞋:“我娘做的,说走远路不磨脚。”
赵国祯低头看着那双洗得发白的鞋,忽然觉得眼眶有点热。她别过脸,轻咳两声,假装整理衣袖。
“去吧。”她说,“别让我等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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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胶东七家盐坊齐聚即墨。
议事厅内,烛火通明。周掌柜将沈明远的信和联保契副本放在案首,七枚私印一一对照无误。老掌柜们传阅着那枚磨损的“沈氏明远”印,有人轻叹:“这印泥,还是当年‘盐盟’用的老方子。”
沈明远站在厅中,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声响。他没多言,只拱手道:“我祖父说过,盐道如人心,歪不得,藏不得。今日我来,不为沈家复兴,只为真相能见天日。”
厅内寂静片刻,忽有一人拍案而起:“好!我王家愿随!”
“我李家附议!”
“我陈家,刀在人在!”
七家掌柜逐一表态,最终,周掌柜取出一面褪色的蓝布旗,上绣“盐正”二字,郑重交到沈明远手中:“此旗三十年未出,今日,交予你执掌。”
沈明远双手接过,旗面轻拂过他手背,像一道无声的誓约。
而在曹州,赵国祯正站在盐田边,望着海面归来的渔船。陈小川奔来,手中挥舞着一张新密报。
“东家!‘潮信’传来消息——兵部王侍郎的管家昨夜秘密会见恒裕行大掌柜,地点在城外‘松风亭’!”
赵国祯接过密报,指尖划过“松风亭”三字,忽然笑了。
她抬头望天,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阳光如金箭射下,照在她手中的密报上,字迹清晰可见。
她将密报折好,收入袖中,转身朝盐行走去。
脚步沉稳,一步未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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