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裹着咸腥味撞进窗棂,烛火猛地一斜,将赵国祯的影子甩在墙上,像一道绷紧的弓弦。她手中那封密信已被反复摩挲得发软,字迹却愈发清晰:十二艘快船,火器齐备,航线直指主盐道——不是剿匪,是断脉。
她没吹灭灯,也没放下铜哨。指尖在哨口来回滑过,像是在试风向。远处海面传来闷雷似的轰响,不是天雷,是船头破浪的声音,越来越近。
“等的就是这一刻。”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石子落井,清清楚楚砸进门外候着的陈小川耳朵里。
他推门进来时,靴底还沾着湿沙,显然是刚从码头奔回。“东家,咱们的三艘运盐船已按您吩咐,提前两刻钟出港,避开了他们的封锁线。可……他们若真动手,咱们的货道还是会被截死。”
赵国祯把铜哨轻轻搁在案上,顺手掀开墙角一只陶罐的盖子。蜜渍梅子的甜香立刻漫开,她拈起一颗,放入口中,酸味先到,随后是回甘。她眯了眯眼,像在品一道久违的滋味。
“他们想打的是货道,咱们打的,是人心。”她吐出核,指尖在桌面上画了个圈,“吴掌柜昨晚把‘联名状’烧了,林理事的儿子今早在书局门口递了信,徐押运去了义和当铺,拿的是陈记的货单——这些事,恒裕行知道吗?”
陈小川一愣:“他们……怕是还不知道。”
“那就让他们现在知道。”赵国祯站起身,走到联络图前,手指一划,将三颗绿珠连成一线,“传令下去,所有合作盐坊,今夜子时前,必须把新盐价贴满市集——祯记盐,市价八折,现提现走,不设门槛。”
“八折?!”陈小川差点跳起来,“这……这比成本只高一成!”
“可比他们现在的价低三成。”她转过身,笑意浅浅,“你猜,那些被他们压着进货的铺子,是愿意继续挨刀,还是扑过来捡便宜?”
陈小川张了张嘴,忽然明白了什么,眼底一亮。
“再传话给‘潮信’,让他们把吴掌柜烧联名状、林理事传信、徐押运拿货单的事,编成市井小调,今夜就在茶馆酒肆唱起来。就说——‘江南三老,心向胶东,盐路未断,旧盟已通’。”
“这……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恒裕行,他们的人要倒戈吗?”
“倒戈?”赵国祯轻笑一声,“他们还没倒,只是脚在动。咱们这一嗓子,不过是帮他们把脚抬起来罢了。”
她走到门边,推开半扇窗。海风灌进来,吹得案上密报哗啦作响。她望着远处海面,十二艘快船的轮廓已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像一群扑食的鲨鱼。
“他们以为,船多火器猛,就能压住我们。可他们忘了——”她回头,目光如钉,“盐市不是战场,是人心的秤。秤砣一歪,再大的船,也得翻。”
陈小川深吸一口气,抱拳:“我这就去办。”
他刚要走,赵国祯又叫住他:“等等。再加一条——从今晚起,凡退江南商会盐票的铺子,祯记不仅收票,还送一坛新晒的梅子酱,外加一副竹盐勺。就说,这是‘老主顾的谢礼’。”
陈小川忍不住笑出声:“又是梅子?”
“梅子怎么了?”她挑眉,“酸的能醒神,甜的能暖心,还治——忘恩负义。”
陈小川大步离去,脚步声在廊下渐远。赵国祯重新坐下,从抽屉里取出一张舆图,铺在案上。她用朱笔在江南商会的几处货栈上画了圈,又在胶东七家盐坊之间连了线,最后,笔尖停在一条隐秘的海运小道上。
那是徐押运过去二十年从没走过的路,也是恒裕行地图上从未标注的“死路”。
“你们堵主道,我就走暗潮。”她低声自语,“潮水涨时,连礁石都浮起来,何况一条路?”
夜半,曹州城内外已悄然变天。
天刚蒙亮,城南“隆盛号”的掌柜就亲自拆了江南商会的招牌,换上“祯记合作盐铺”六个大字。他站在门口,一坛梅子酱摆在案头,竹勺摆得整整齐齐。有老主顾犹豫着问:“这价……真能撑住?”
掌柜笑呵呵地舀了一勺酱,抹在盐饼上递过去:“您尝尝,味儿要是假的,我这铺子白送您。”
那人咬了一口,眼睛一亮:“这甜里带酸的劲儿……跟我小时候吃的一模一样。”
“对喽!”掌柜一拍大腿,“东家说了,盐可以便宜,味道不能丢。咱们卖的不是价,是良心。”
消息像潮水般漫开。不到两个时辰,城东、城西接连有五家铺子换匾。更有小贩推着车满街吆喝:“祯记八折盐,退票送梅酱喽——江南商会的票也收!”
而茶馆里,说书人正拍醒木:“话说那吴掌柜,半夜烧了联名状,火光映得半边天红!他儿子在杭州念书,昨儿托人捎信回来,说——‘父言:盐不可黑,心不可冷’!”
台下一片叫好。
与此同时,恒裕行驻曹州的总管砸了茶盏。他刚接到快报:三艘运盐船未入主道,竟绕行外海暗礁区,已与胶东陈记海产的渔船接头,正悄悄转运。
“他们怎么敢走那条路?!”他咆哮,“那不是船道,是鬼门关!”
“可……徐押运带的图,是二十年前他师父手绘的。”手下战战兢兢,“说……说那条路,潮汐对了,快船比主道还省一个时辰。”
总管气得发抖:“徐押运呢?”
“昨夜……他没回行里,去了城东他老娘的住处。今早有人看见,他娘拎着包袱,上了去即墨的驴车。”
“好啊!”他一拳砸在桌上,“反了!全反了!”
他立刻下令:“调两艘快船,去截那条暗道!宁可撞沉,也不能让他们得逞!”
可命令刚发,又一纸急报飞来:江南商会内部,三位理事联名上书,要求彻查恒裕行“私调火器、扰乱市面”一事。更有人匿名揭发,恒裕行近半年虚报盐量,暗中走私。
总管眼前一黑,扶住桌角。
而此刻,赵国祯正坐在盐行后院的石凳上,面前摆着一碟新腌的梅子。她没吃,只是用筷子轻轻拨弄,看阳光透过瓷碟,在梅子上投下斑驳的影。
陈小川疾步走来,脸上带着压不住的兴奋:“东家,成了!胶东七家已公开声明,与祯记共守盐道。徐押运不仅带出了老航线图,还答应——只要咱们护他家人周全,他就把恒裕行近三年的走私账本交出来。”
赵国祯点点头,夹起一颗梅子,放入口中。
酸得她眯了眼,可嘴角却扬了起来。
“告诉徐押运,他娘已经在即墨陈家安顿好了。至于账本——”她咽下梅子,轻轻吐出核,“让他今晚子时,送到‘松风亭’后巷的第三块青石下。就说,这是‘老味道’的定金。”
陈小川应声而去。她独自坐着,望着院角那棵老梅树。枝头新芽初绽,像一簇簇绿色的火苗。
远处码头,钟声悠悠响起。一艘挂着蓝旗的盐船正缓缓靠岸,船头站着沈明远,肩上还搭着那条洗得发白的布巾。他抬头望向盐行方向,举起手,晃了晃。
赵国祯没起身,也没挥手。她只是从袖中取出铜哨,轻轻放在唇边,吹了一下。
哨音短促,像海鸟掠过天际。
沈明远听见了,笑着转身,指挥船工卸货。
她收回铜哨,指尖还留着金属的凉意。忽然,她察觉到什么,低头看去——哨口边缘,有一道极细的裂纹,像是被什么硬物磕过。
她没多想,将铜哨收回袖中。
海风忽然大了起来,卷起地上的沙粒,打在石桌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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