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祯收回望向远处的视线,脚边的泥地印着半枚湿鞋印,是她方才踩过浅滩留下的。她没再吹哨,只是将铜哨轻轻塞回袖中,指尖触到那张写有“真会,不在白石村”的纸条——它已不在原处,而是被折成小方块,夹进了沈明远随身携带的记事册里。
她转身走向停在岸边的小舟,木板吱呀作响,船头挂着一盏熄灭的灯笼,外皮破了个角,露出里头揉皱的黄纸。那是她让人连夜糊上去的,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庚”字,和老鸦岭山洞里的一模一样。
“走吧。”她轻声说,声音不高,却让船上几名队员立刻收了闲话,挺直了背。
船离岸时,沈明远从后头追上来,湿着半边裤脚跃上船头。“三当家那边刚传回话,信已送到,他别院的灯亮了一宿。”他喘了口气,掏出记事册确认纸条还在,“可咱们真不去白石村?万一他们真在那儿埋伏……”
“那就让他们埋个空山。”赵国祯坐进船舱,掀开盖在木箱上的油布,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几套粗布衣裳,还有一叠伪造的账册,“咱们今晚的戏,不是唱给白石村听的,是唱给老鸦岭后头那双眼睛看的。”
船行至盐行码头已是拂晓。晨雾未散,几只海鸟扑棱着掠过水面,远处晒盐场的工人正扛着竹耙走动,沙沙声混着潮气飘来。赵国祯一脚踏上石阶,头也不回地吩咐:“小川带人去换装,扮成运盐的脚夫,把这几本假账送到北集的‘义丰栈’去。记住,要吵,要争,最好当街撕一本。”
陈小川咧嘴一笑:“撕就撕,我还能顺带摔一跤,把裤子扯个大口子,显得更真。”
“只要你别真把裤子丢了就行。”她终于笑了笑,抬脚迈进盐行后院。
议事厅里,火盆刚添了炭,暖意扑面。墙上挂着那张胶东海图,三枚铜钉依旧钉在江南商会码头、黑石盐窖与老鸦岭的位置,但赵国祯走过去,指尖一拨,又取出一枚新钉,稳稳钉在了地图东侧一个不起眼的点上——青浦渡。
“这是?”沈明远凑近看。
“他们七个支脉里最弱的一环。”她蘸了茶水在桌上画了个圈,“青浦渡是转运私盐的暗口,表面归渔户管,实则由‘庚支’中一个叫‘七舵主’的掌着。人蠢,胆小,最爱贪便宜——这种人,最容易变成咱们的‘嘴’。”
“可他再弱,也是庚支七脉之一。”一名老成的管事皱眉,“咱们先动他,不怕打草惊蛇?”
“蛇早就醒了。”赵国祯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正是昨夜截获的密信抄本——她当夜便让得力下属将密信誊抄了一份,以备不时之需,“‘血契重续’,说明他们要聚,要合流。这时候,谁掉队,谁就是异类。咱们不打他,他也会被自己人清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所以,不是咱们先动手,是帮他们提前做了选择。”
厅内一时安静。炭火噼啪一声,火星溅出半尺高。
“可若他们真在白石村设伏,咱们却去打青浦渡……”另一人迟疑。
“那正好。”她轻轻敲了敲桌面,“他们等的是‘庚七’现身,等的是咱们一头撞进圈套。可咱们不去,反而去剪他们一根翅膀——你说,那根翅膀断了,主巢会不会乱?”
沈明远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是想让他们自相猜忌?”
“猜忌是轻的。”她唇角微扬,“我要让他们怀疑,自己人里有鬼。”
她起身走到地图前,指尖沿着海岸线缓缓滑动:“青浦渡往南三十里是海龙湾,有片废弃的盐田,底下埋着旧日的引水渠。我爹当年做盐,最爱在这种地方藏货。七舵主用那儿当中转仓,十有八九。”
“那咱们直接端了它?”陈小川摩拳擦掌。
“不。”她摇头,“要让他自己把货‘送’出来。”
她转身从箱中取出一包东西,打开,是几块灰白色的盐砖,表面粗糙,像是粗制滥造的边角料。
“这是……”
“掺了桐油和石灰的假盐。”她掂了掂,“烧不化,溶了有毒。我让人悄悄放几块进他们昨夜运走的货里。等他们验货时发现——你说,七舵主会不会以为是上游动了手脚?”
众人一愣,随即有人笑出声来。
“妙啊!他要不查,私盐出了事他担责;他要查,就得翻箱倒柜,动静一大,咱们的人正好趁乱摸进他的仓。”
“还不止。”她将盐砖放回箱中,语气一沉,“他若真慌了,必会连夜传信求援。咱们要的,就是那封信。”
沈明远眼神一亮:“信一发,咱们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下一个点。”
“对。”她点头,“咱们不打头,不碰主,专剪羽翼。一翼断,两翼惊,等他们忙着互咬时,咱们再——”
她手掌一落,拍在地图中央的白石村上。
“——一锅端。”
厅内鸦雀无声,只有炭火在盆中低低燃烧。
片刻后,陈小川挠头笑道:“赵姑娘,你说咱们这算不算……以毒攻毒?”
“不算。”她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吹了吹热气,“这叫——以懒治懒。他们想躺着收钱,咱们就让他们连觉都睡不安稳。”
众人哄笑起来,紧绷的气氛顿时松了几分。
赵国祯没笑,只是低头抿了口茶。水有点烫,舌尖微微发麻,但她没放下杯子。她在想那根烧过蓝光的羽毛——那不是普通的追踪手段,而是某种药水浸染的秘法。能用这法子的,绝非寻常盐帮。
“明远。”她忽然开口,“你去趟城西的药铺,找掌柜打听最近有没有人买大量朱砂、蓝靛和蛇胆粉。记下名字,别惊动他。”
“是。”
“还有,让咱们在青浦渡的眼线换一身行头,别穿灰袍,改穿蓝布短打。灰袍是咱们常穿的,他们若已盯上我们的人,颜色一换,能躲过一眼认出。”
“明白。”
她又转向陈小川:“你带两个人,今夜潜入海龙湾那片废盐田,找找有没有暗渠入口,特别是靠近东岸那棵歪脖子柳的地方。我爹说过,老盐工最爱在树根底下挖洞藏东西。”
“得令!”
众人陆续领命而出,脚步声在回廊里渐远。沈明远最后一个起身,临走前回头看她一眼:“你真觉得,青浦渡会是突破口?”
“不一定。”她终于放下茶杯,杯底在桌上留下一圈淡淡的水渍,“但翅膀最软的地方,往往藏着最怕人碰的秘密。”
他点点头,转身离去。
厅内只剩她一人。她起身走到墙边,取下那枚钉在青浦渡的铜钉,放在掌心摩挲片刻,又重新钉了回去——比刚才偏了半寸,正好压住地图上一条细小的支流。
她盯着那条支流看了许久,忽然低声自语:“你们用信鸽传令,用密药追踪,可你们忘了——”
“风,是不认路的。”
她吹熄了桌角的油灯,推门而出。
晨光已漫过屋檐,照在院中一口老井上。井沿布满青苔,井绳垂落半空,微微晃动,像是刚有人打过水。
她走过去,伸手摸了摸井绳——湿的。
她没说话,只是蹲下身,从井口边缘轻轻刮下一点水渍,捻了捻,又凑近鼻尖闻了闻。
不是井水。
是海盐的潮气。
她站起身,目光缓缓扫向院墙外那条通往码头的小路。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探子快步走来,脸色微变:“赵姑娘,青浦渡那边刚传来消息——七舵主昨夜突然加派了两队人手,把废盐田围得水泄不通。还……还烧了一堆东西,黑烟冲天。”
她点点头,没显惊讶。
“您早料到了?”
“不是料到。”她望向海面,远处一艘渔船正缓缓靠岸,船头站着个穿灰袍的人,正朝这边张望,“是有人,不想让我们碰那口井。”
她转身就走,脚步轻快,像踩着风。
“通知小川,行动提前。今晚三更,从东岸柳树根下进。”
她边走边从袖中取出一块新铜钉,指尖用力,钉尖泛着冷光。
“咱们的戏,该换一幕了。”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