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鲁木齐地窝堡国际机场的廊桥还残留着罗马的气息,苏晴的白大褂口袋里,那枚“全球盐碱地治理创新奖”水晶奖杯的棱角硌着肋骨。
舷窗外,戈壁的风卷着沙粒拍打着机身,与罗马万国宫的大理石地面形成尖锐对比。当她推着载满会议资料的行李车走出到达口时,陈疆生的身影在人群中格外扎眼——这个永远笑着的兵团汉子,此刻眉头拧成了疙瘩,军绿色冲锋衣上还沾着未抖净的盐碱地尘埃。
“欢迎回家。”陈疆生接过行李的动作有些僵硬,指腹摩挲着她行李箱上的联合国粮农组织标识,“马指挥长在指挥部等你。”
见到这位心上人,苏晴一脸洋溢的喜悦,却被陈疆生木讷的表情给吓住了。
“怎么了?出事了么?”
苏晴注意到他眼底的红血丝。
"职教那边......出了点事。"
车驶出机场时,白碱滩的轮廓在远处泛着惨白。
陈疆生的越野车仪表盘上,还放着她从罗马带回的“白碱滩 4号”稻穗标本,金色的颖壳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湖南来的三位职教专家,上周突然全走了。”
他猛打方向盘避开路面的坑洞。
"说是......身体扛不住。"
苏晴的心猛地沉下去。她想起出发前,职教专家李老师还在盐碱地农业学院的大棚里,手把手教阿依努尔调试土壤检测仪。那位年近六十的老教授,总说"新疆的太阳比湖南辣,能把骨头缝里的湿气都晒出来"。此刻车窗外掠过的防风林,正是李老师带着学员们春天栽下的,红柳枝的新芽还嫩得发青。
"职校现在什么样?"苏晴的声音有些发紧。她的手机里还存着罗马会议的合影,埃及农业部长法尔加尼握着她的手说:"你们的职教模式,比稻种更值得非洲学习。“照片里她胸前的银质稻穗挂坠,此刻像块冰贴在皮肤上。
陈疆生没说话,只是拧开水壶递过来。壶口的盐碱渍结得像层白霜,”马指挥长昨天在职校蹲了一整天,晚上十点才回指挥部。“他指了指远处光伏矩阵后的建筑群,”你看,实训基地的灯亮了一整夜。"
…………
盐碱地农业学院的铁门在风中吱呀作响。苏晴推开实训大棚的瞬间,一股混杂着汗水与盐碱的气息扑面而来。本该上“微生物肥制作”实操课的时间,三十多个牧民学员却围着讲台议论纷纷,阿依努尔举着支马克笔,在白板上画着歪歪扭扭的菌群示意图,维吾尔语的讲解里夹杂着太多生涩的汉语词汇。
”苏教授!"古丽娜第一个扑过来,这个巴合提拜的女儿,胸前还别着"优秀学员"的徽章,"李老师走得太急,上周的课程表只讲到'光合作用'......"她指着白板角落的涂鸦,一个太阳正往稻叶里钻,旁边写着"叶子吃阳光长大","我们只能这么教......"
苏晴的目光扫过教室。湖南专家住的宿舍门贴着封条,窗台上的绿萝已经枯死,盆里的土泛着盐碱地特有的白霜。走廊尽头的公告栏上,"湘疆职教结对名单"还崭新,李老师的名字旁,用红笔标着“微生物技术组”,如今那行字被人用指甲划得模糊不清。
"昨天讲‘硅钙替钠’,“阿依努尔擦掉额头的汗,马克笔在指间转得飞快,”艾尔肯非要说是‘给土壤撒盐巴’,我们吵了半节课......"她突然提高音量,对着窃窃私语的学员们喊,“都安静!苏教授来了!"
这群当地合作社的好孩子们,老师没了后,他们自发组织起来,自教自学,这股劲让苏晴有些惭愧,又有些感动。
骚动中,一个穿校服的男孩举起手:”苏教授,‘基因’到底是不是‘稻子的记忆’?“这个从老马叔那听来的译法,让课堂瞬间变成菜市场。苏晴认出他是艾尔肯的弟弟,上周还在罗马的视频连线里,举着”白碱滩 4号“的稻穗向非洲代表问好。
实训基地的仓库更让人揪心。李老师留下的实验器材堆的像座小山,贴满湖南农科院标签的培养基已经过期,标签上的"pH7.2”被人用维吾尔语标成了"酸溜溜"。最角落的货架上,《盐碱地农技手册》的译本摊开着,"蒸腾作用"章节被画上了流汗的小人,旁边批注着“稻苗生病?”。
"上周测产,“古丽娜翻开实训记录,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用‘过量喂馕’法施肥的地块,亩产比标准值低了 127公斤。“她突然哭出声,"他们说我们把专家气走了......"
“不不不!不是你们的问题,你们都是好样的……”
苏晴这下忍不住,搂着古丽娜开始哽咽起来。
…………
援疆指挥部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的像场小型沙尘暴。新任指挥长马明海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出急促的节奏,他面前的文件堆得像座小山,最上面那份《湘疆职教合作简报》,"专家返湘"四个字被红笔圈了三个圈。
"苏晴同志,坐。"马明海的声音比戈壁的风还硬,他推过来一份体检报告,湖南专家的肝功能指标旁,用荧光笔标着"长期熬夜 高原反应","不是我们留不住人,李教授的心电图都出问题了。"
苏晴的目光扫过参会人员。教育组的王干事眼圈发黑,据说为了挽留专家,连续三天守在医院;农业组的老张正对着职校课程表唉声叹气,那张表上,有七门课的授课人栏还空着。墙上的时钟指向下午三点,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湘疆协作"的锦旗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职校不能停。“马明海突然站起来,军绿色的衬衫第二颗纽扣松了线,”下个月哈萨克斯坦的考察团要来,他们不光看稻种,更要看我们怎么教会牧民种地。"他把一份《工作清单》推到苏晴面前,上面列着密密麻麻的问题:
5门核心课程因专家离岗停摆
37份实训报告存在术语翻译错误
牧民学员出勤率从 92%降至 61%
湖南教材与本地实际脱节,需重新编写
......
"最要命的是这个。"马明海指着最后一条,"国家耐盐碱水稻技术创新中心下个月要来评估,职校是西北分中心的重要考核项。"他突然提高音量,烟灰落在锃亮的皮鞋上,"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下周必须复课!"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陈疆生拿着份电报走进来,纸页在他手里抖得像片枯叶:"湖南农科院回电,说暂时派不出替补专家......"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们说......新疆的气候,年轻教师也扛不住。"
苏晴的指尖在那份清单上掐出红痕。她想起罗马会议上,尼日利亚技术员阿德巴约反复追问“如何培养本土技术骨干”,当时她还自豪地展示职校的培训计划。此刻那些计划像褪色的旧照片,贴在会议室的公告栏上,旁边新贴的"紧急通知"墨迹未干。
…………
夜幕降临时,苏晴再次来到职校。晚自习的教室里,只有不到十个学员在自学,古丽娜正用手机播放李老师留下的教学视频,湖南方言夹杂着专业术语,像听天书。阿依努尔则在批改作业,红笔圈出的错误触目惊心:"光合作用"被写成"太阳喂饭","微生物肥"成了"细菌馕"。
”苏教授,要不......"阿依努尔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先教点简单的?比如怎么用测盐仪......"她突然把作业本摔在桌上,"可他们连‘电导率’都听不懂!"
走廊尽头的公告栏前,一群学员正围着新贴的通知议论。那是马明海亲笔写的:“即日起开展‘自救教学’,由优秀学员暂代授课......"下面的签名处,红墨水晕成了片乌云。
"这不是胡闹吗?”艾尔肯的弟弟把通知扯了下来,“阿依努尔连‘基因’都讲不清!”他的话引发一片附和,有人开始收拾书包,"还不如去跟着老马叔种地......"
苏晴突然想起程知节临走前的话:"援疆最难的不是技术,是让技术扎下根。"此刻这句话像根刺,扎在她的太阳穴上。她摸出罗马带回的《白碱滩模式推广手册》,扉页上的"职教先行"四个字,被机场的雨水泡得发皱。
当她走出职校大门时,陈疆生的车正等在路灯下。仪表盘的灯光映着他疲惫的脸:“马指挥长说,再解决不了,就要从湖南调派退休教师......"他突然把车熄了火,”可谁都知道,退休的身体更扛不住。"
戈壁的风卷着沙粒,打在车窗上噼啪作响。远处的白碱滩试验田亮着零星的灯,那是技术员在连夜抢救被风沙打蔫的稻苗。苏晴望着职校漆黑的教学楼,突然明白罗马的胜利只是开始——真正的战场,从来都在这里,在空荡的讲台间,在混乱的术语里,在一群渴望知识却找不到引路人的眼睛里。
她的手机在此时震动,是罗马发来的邮件,埃及农业部询问职教教材的翻译进度。苏晴盯着屏幕,指尖悬在回复键上,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夜空中的星星亮得刺眼,像无数双盯着她的眼睛,等待着一个无解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