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透,林间雾气渐散,昨夜残留在石畔的竹筒倾侧于地,汁液早已渗入土中,唯余一道蓝晕印痕,如墨未干。徐弘祖俯身拾起空筒,指尖轻抚内壁,尚存一丝滑腻,知药性未尽。他默然将筒收入布袋,目光扫过众人面容——眼窝深陷,气息尚弱,然神志已清。昨夜生死一线,药汁入喉,命脉方回,然劫后之静,更显山野之险。
他取出怀中所藏那株“醒藤草”,置于平石之上。草茎犹带湿气,三裂之叶舒展如掌,根部赤红,如血浸骨。众人围立,目光凝滞,未语而惧存于眉间。
“此草可活人,亦可杀人。”徐弘祖执炭笔,于笔记新页徐徐落字,“叶对生,三裂;茎带紫纹;折之有清香;根赤如血——四者俱备,方为真品。”
笔锋微顿,他抬眼环视:“然山中有一物,形与之极似,名曰断肠草。误服半叶,肠溃而亡。”
言罢,引众人循昨夜采药之路而行。至一石隙,见一草生焉,叶形如出一辙,茎亦泛紫,然俯身细察,根部隐于土中,不见其色。有随从欲伸手采摘,徐弘祖忽伸手止之。
“此非醒藤。”
随从迟疑:“昨夜采药,亦未见根,何以今日独疑?”
徐弘祖不答,取短锄轻掘其下。泥土松动,根茎渐露——灰白夹黑斑,如腐骨藏泥。他以指捻之,断面浑浊,无同心纹理。复取一叶揉碎,凑鼻轻嗅,腥腐之气扑面,如败血入喉。
“望其形,不可尽信;嗅其气,方辨真伪。”
又以指尖蘸其汁,触于手背旧伤处。不过片刻,皮肤微隆,泛起赤痕,痒如蚁走。他神色不变,取随身甘草嚼而敷之,肿势渐平。
“触其性,验其毒;试其效,方可定论。”
言毕,忽转身向另一株草,形貌更似醒藤,叶色鲜亮,茎紫如绘。他蹲身不动,凝视良久,乃取炭笔于叶背轻划“毒”字,掷笔于地。
“此亦断肠草。”
随从惊问:“何以知之?”
“其叶虽裂,然对生之序错半寸;紫纹虽现,然自根而上,渐淡如褪。此等细微,常人难察,然差之毫厘,命悬一线。”
他立起身,取昨日所采醒藤草并列于石,两草相距一掌,形貌几无二致,唯根色、气味、触感迥异。
“自然造物,常以伪形藏真意。若凭一叶而断全株,岂非自蹈死地?”
众人默然,有低头不敢视者,有抚腕自省者。徐弘祖收草入袋,不复多言。
行至林隙开阔处,设石为案,取笔记摊开。炭笔轻动,绘三草并列图:一为鸡骨草,一为醒藤草,一为断肠草。叶、茎、根、气四栏分列,逐一标注异同。至断肠草一栏,末行留空,仅书三字:“药用?”
有随从低声问:“既为毒草,何留此问?”
徐弘祖抬眼:“毒极之物,或有奇用。昔闻岭南有医,以毒蛇熬膏疗疮;滇南猎户,取蝎汁敷伤止痛。此草毒性猛烈,若能控其量、制其性,未必无用。”
言罢,笔尖微顿,在“药用?”之下补注一行小字:“待察其性。”
日影渐高,教学将毕。众人各自检视药篓,去伪存真。忽有一人自角落拾起一株断肠草残株,根已折,叶半枯,然茎犹紫。
“此草既毒,弃之可也。”他说。
徐弘祖见之,未阻,仅问:“汝意如何?”
“或可晒干研末,置于粮囊,驱鼠虫。”那人低声答。
徐弘祖点头:“可。”
众人皆惊,有欲言者,终未出口。
徐弘祖收笔记入袋,布袋微沉,内有三草样本,炭笔数支,另有一小陶罐,盛昨夜所余醒藤草汁,尚未用尽。他将罐置于贴身之处,外覆粗布,以防倾洒。
行至山径转角,林风忽起,吹动笔记一角,露出页末所绘双藤图纹——两枝缠绕,首尾相衔,如环无端。徐弘祖目光略过,未停,然步履微滞。
有随从踏石而行,足下一滑,手扶树干,掌心触一藤蔓。那藤粗如指,灰绿带斑,缠于古木之上,断口处渗出淡蓝黏液,如泪未干。
“此藤何名?”随从问。
徐弘祖回首,凝视藤身片刻,忽伸手轻抚断面。黏液沾指,微凉,无麻,无痛。
“不知。”
他低声答,旋即取布巾拭手,将断藤残枝收入药篓,与断肠草并置。
“带回。”
众人不解,然无人再问。
行未数步,徐弘祖忽驻足。前方土径上,有数道浅痕,似人为踩踏,然足迹杂乱,深浅不一。他蹲身细察,见痕中泥土微湿,夹杂碎叶,叶缘带紫,茎断处有白浆渗出。
他以指捻泥,嗅之,无味。
然指腹触泥之际,忽觉微麻,如蚁行皮下。
他缓缓抬头,目光投向林深处。一株断肠草生在石畔,叶面朝光,茎挺如戟。其侧,另有一草,形极相似,然叶稍窄,茎色偏青。
两草相距不足一尺,根系交错,泥土混杂。
徐弘祖伸手入怀,取陶罐。罐口布封未启,然指触罐壁,觉其微温,如含隐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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