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未散,石台之上药鼎犹温,蓝烟如缕,缠足盘旋。徐弘祖立于十步之外,目光凝于地裂纹路,其势蜿蜒,竟与双藤衔尾之图若合符节。彼时祭司垂铃不语,众目如炬,而鼎中药气忽浓,腾涌如藤,映隙生光。自此三日,寨中无人召之近鼎,亦无人驱之离村。他但于外野采药,问疾于老弱,以醒藤草汁调蜜疗咳喘者数人,病皆缓。村人始递茶于手,少童亦不避其行。
然鼎前药浴,仍禁其入。
第四日晨,天光初透,一老者扶杖而至。其女随行,捧药篓,内盛湿草,气息微腥。老者指膝间肿痹,色青紫,久不得伸。徐弘祖取随身短锄,掘地三寸,得一细根,形如蛇蜕,色褐而韧。以清水洗之,捣为泥,敷于患处,覆以宽叶。三日后复视,肿退筋舒,老者能自行百步。女跪而叩首,翌日入祭司居所,陈言:“外人以草活我父,心非觊觎,实怀济世之志。若禁其浴,恐天地之德,反闭于一村。”
祭司默坐良久,铜铃置膝,未摇未响。终颔首,命人传语:“可浴于边缘,桶不得触,鼎不可近,手不许搅。”
是夜,石台重燃药火。新汤初沸,药气如蓝雾升腾,弥漫四野。药桶列于鼎侧,皆由整木凿成,外刻螺旋细纹,自底而上,回环往复,其势如藤交绕,与双藤图走势无异。徐弘祖解衣入桶,坐于最外一列。汤色深褐泛蓝,触肤滚烫,初时如针刺,继而热流自足底涌泉直上,沿腿内侧而行,过丹田,抵膻中,复升于百会。呼吸渐沉,耳中似闻蜂鸣,非自外入,乃由体内发。
他闭目凝神,以意导气,记药力所行之径。忽觉汤底有物轻触足心,俯视不得见,乃以足趾拨之。其物柔韧,带须根,色靛蓝,脉络如网。正欲细察,右手不自觉探入汤中,欲取之观。指尖甫触,一股微麻自指端窜入血脉,臂内侧骤起细疹,色淡红,然不痒不痛,反有温热之感,气血奔流似快三分。
此感未消,祭司已至。
铃声破空,铜铃高举,声震石台。祭司怒目而视,指其手:“汝触蓝筋藤!此乃引药之引,非族中长老不得近,外人触之,谓之亵祖!”
徐弘祖急收手,然指尖已染蓝汁,未及拭净。数名壮年男子疾步上前,架其双臂,强行出桶。布衣未及披,裸身被推至台下。村民围立,目光如冰,昔日递茶者亦转面不视。药桶之侧,老者之女低头掩面,手中药篓坠地,草叶散落泥中。
“逐之!三日不得回!”祭司声如雷震,“再近鼎台者,疫必反噬!”
他踉跄而行,肩臂犹麻,体内热流未散,反与寒风相激,肌骨如裂。行至村口,回首一望,药鼎之上蓝烟仍绕,桶底残渣随汤晃动,数片靛蓝叶沉浮其间,其脉络走向,竟与村外北坡岩缝所生之草全然一致——彼处地势险峻,石隙窄深,唯三裂叶类草药能生,正是前日采醒藤草之处。
此念方起,体内忽生异变。
原随药气上行之热,自百会骤沉,直坠丹田,复分两路,沿督脉逆行而下,过命门,抵尾闾。脊柱如被火线贯穿,额角渗汗,然汗出即干。更奇者,腕内旧伤处微隆,蓝纹隐现,细如藤蔓,旋生旋灭。他抚额静思,忽有所悟:苗人所惧者,非秘方外传,实恐药性失衡,反为大害。蓝筋藤虽微毒,然入药浴,可激正气;若体虚者误用,或时节未至,或火候过猛,则毒发无救。故禁令非护方,乃护用方之境。
行至溪畔,冷水泼面,神志稍清。取笔记于怀,页页皆空。不录药名,不记分量,唯书数语:
“药非独物,乃地、时、人、火四气相合之果。地生其形,时定其性,人调其神,火炼其质。四者缺一,药反为毒。苗人所守者,非方也,乃用方之序。”
笔锋未落,忽觉袖中微动。探手取出,乃前日藏于布袋之蓝筋藤残片,本已枯干,今竟略泛青润,似有生机复返。其茎断面,渗出淡蓝黏液,滴于掌心,不麻不痛,反引一股暖流直入心脉。
他凝视掌中蓝液,正欲细察,溪面忽起涟漪。一尾小鱼跃出水面,落时溅起水花,正中笔记。墨迹未干,字“火”字边缘微晕,如藤蔓初展。
对岸林间,一老妇立于古树之下,布衣素发,手持药锄。见其望来,不语,唯将锄头轻顿地面,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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