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是那具早已僵硬的尸体。皮肉如冻土般僵硬,指节泛青,仿佛被无形的寒霜从内而外冻结。我下意识缩回手,掌心残留着尸身的凉意,像蛇信舔过皮肤,令人战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尘埃、腐朽木料和淡淡血腥的怪异气味,仿佛这座废弃的古寺本身就是一头行将就木的巨兽,正发出无声的哀鸣。霉斑在梁柱上蔓延,如同暗色血脉,每一次呼吸都吸入腐朽的碎屑,喉咙发痒,鼻腔刺痛。远处,风穿过残破窗棂,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像有谁在佛龛后轻声啜泣。
“是蛊。”公孙芷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她蹲在尸体旁,用一根银针小心翼翼地探入尸体发黑的指甲缝,银针的尖端瞬间变得漆黑如墨,仿佛被某种活物吞噬了光泽。她的眉头紧锁,眼神中是我从未见过的凝重,“而且是早就失传的楚地秘术,七步断肠蛊。中者心脉寸断,神仙难救。没想到,灰袍会的手里竟然还掌握着这种邪门的东西。”
楚地残余的蛊术?我的心猛地一沉。这不再是简单的聚众谋反,这股隐藏在帝国阴影下的势力,其根基和手段远比我想象的要深、要诡异。我环顾四周,散落一地的文书在穿堂风中微微颤动,墨迹模糊的字句如鬼影游移;几柄断刃斜插在地,金属的冷光映着残阳,发出细微的嗡鸣;还有这具诡异的尸体,无一不在诉说着一个更加庞大、更加危险的阴谋。韩城这份关于“粮仓失窃案”的卷宗,果然只是冰山一角。当年那些离奇死亡或失踪的官员,恐怕并非意外,而是被这种无形的力量悄无声息地抹去了。
就在这时,大殿的阴影深处,一个清晰的击掌声突兀地响起,啪,啪,啪。那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胸有成竹的嘲弄,每一声都像敲在人心最脆弱的缝隙上。殿内所有缇骑瞬间绷紧了身体,刀剑出鞘之声此起彼伏,金属摩擦的锐响在空旷中回荡,如同群蛇吐信。
一个身影缓缓从残破的佛像后走出。他身着一袭普通的青色长衫,面容清癯,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人心。那张脸,我曾在卷宗的画像上见过无数次——前魏国书吏,韩仲文。
“齐都尉,好手段。”他微笑着,仿佛我们不是在藏污纳垢的贼巢相遇,而是在某个文人雅士的清谈会上,“为了一个十几年前的陈年旧案,竟能追查到这里,秦皇的鹰犬,果然名不虚传。”
我的手按在剑柄上,掌心因用力而渗出细汗,皮革的粗糙摩擦着指腹。我冷冷地注视着他:“韩仲文,或者,我该称你为……灰袍会的人?”
他抚掌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像无数碎瓷片在耳道中刮擦,显得格外刺耳。“不错,在下不才,正是灰袍会左使。”他坦然承认,没有丝毫的畏惧,“齐都尉,你千里迢迢而来,看到的只是一个失窃的粮仓,一具中了蛊的尸体。但你是否想过,这一切的根源在何处?”
“根源就在于你们这些妄图颠覆帝国,扰乱天下的乱臣贼子!”我厉声喝道,声音在石壁间反弹,震得耳膜发麻。
“乱臣贼子?”韩仲文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冷漠,“齐都尉,你久居咸阳,可知这韩城百姓,一年要承担多少徭役?可知一场大雨,冲毁了田地,他们要如何缴纳那分毫不减的赋税?秦律虽强,严苛精密,却唯独没有人性。我们,不过是在这冰冷的法度下,试图唤醒人们心中那点仅存的温暖和血性罢了。”
“一派胡言!”我怒斥道,“你们蛊惑人心,滥用私刑,制造恐慌,这便是你口中的唤醒?你们不是在唤醒人心,你们是在利用人心最脆弱的恐惧和贪婪,将其化为你们颠覆天下的武器!”
“利用?”韩仲文摇了摇头,齐骁,你的忠诚蒙蔽了你的双眼,你所效忠的,不过是一台会吞噬血肉的冰冷机器。”
他的话像一根根毒刺,扎进我的心里。我无法反驳,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某些场景,我亲眼见过。但帝国的统一,律法的威严,是我坚守的信念。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缓缓拔出长剑,剑锋直指他的咽喉,金属的冷光映出他瞳孔中那一丝讥诮,“束手就擒吧,或许还能在廷尉府留你一条全尸。”
韩仲文却只是轻蔑地一笑,他身后不知何时已多了数名黑衣人,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连脚步声都未惊起一粒尘埃。他向后退去,身影渐渐没入更深的黑暗中。
“今日,不奉陪了。”一个声音从黑暗中悠悠传来,“齐骁,记住我的话。你终有一日,也会亲眼看清你那个‘伟大帝国’的真正面目。到那时,你或许会明白,我们和你,并无不同。”
话音落下,几枚黑色的陶丸被掷在地上,瞬间爆开,浓烈的白烟顷刻间笼罩了整个大殿,呛得人睁不开眼,喉咙如被砂纸磨过,咳嗽声此起彼伏。烟雾中似有异香,令人头昏目眩,公孙芷低喝:“莫吸!含朱砂护心!”
待烟雾散去,韩仲文一行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任务结束了,但我的心情却前所未有的沉重。归途上,暮色如墨,压得人喘不过气。马蹄踏在碎石路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像是时间在倒数。公孙芷策马随行,低头凝视银针上那抹洗不去的黑,欲言又止。
一名缇骑低声嘀咕:“那蛊……会不会顺着风传到咱们身上?”——声音虽轻,却如针扎耳膜。
就在我心神恍惚之际,太阳穴忽然一阵剧痛,仿佛有细针在颅内穿刺。紧接着,一个低沉、非人声的呢喃,自意识深处缓缓浮现——【民愿亲和已达临界,开启‘民愿感知’。】我猛地勒住缰绳,冷汗涔涔而下。这不是幻觉……这声音,竟与我幼时在祖祠中听到的碑文低诵如此相似。
我下意识发动技能,脑海嗡鸣如潮,无数杂音涌入:“饿……孩子咳得厉害……药钱……”“官差又来催了,再交不出,田就要被收了……”
直到我望见田埂上一位老农,枯手捧着冷饭,眼神空洞望向灰天。那一瞬,声音骤然清晰——“苛政猛于虎啊……要是能少交两斗粮食,少服几天徭役,谁又愿意去跟着那些人闹事造反呢?”这声叹息如同惊雷,在我心中炸响。
我一直以为,严刑峻法是根治乱世的良药,只要律法在,天下便能太平。可这一刻我才意识到,真正的治理之道,不只是高悬的律法条文,更是这千千万万百姓心中最朴素的愿望。
韩仲文的话,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数日后,我们穿越关中平原,咸阳的城楼已隐约可见。回到咸阳的途中,气氛压抑。公孙芷在研究蛊毒的解法,而我则在反复思索着韩城的一切。
就在距离咸阳不足百里的一处驿站,秦九郎的亲卫突然出现,马蹄踏碎晨霜,打破寂静。秦九郎的车驾里,香炉的青烟袅袅,他的脸在烟雾后显得模糊不清。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将一卷竹简丢在我面前。“看看吧。”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展开竹简,瞳孔骤然收缩。这是一份密报,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我此前在某地巡查时,曾向郡守提议,根据当地灾情,适当减免部分赋税的建议。这本是体恤民情之举,但在这份密报的批注上,却赫然写着“擅自更改地方赋税建议,有结交地方,收买人心之嫌”。
“我只是根据当地的实际情况,如实反映民情,为朝廷分忧。”我抬起头,直视着秦九郎的眼睛,声音沉稳,没有一丝波澜。
秦九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锐利如刀,似乎要将我从里到外彻底剖开。“希望如此。”他缓缓说道,收回了竹简,“你要记住,齐骁,你是帝国的一把刀,刀的职责是斩断荆棘,而不是去抚摸那些所谓的‘民情’。刀,太有自己的想法,是会伤到握刀人的。”
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躬身告退,走出车驾的那一刻,背心已被冷汗浸透。
夜色深沉,驿站的灯火在风中摇曳。我站在窗前,回望着韩城的方向,那座古老的城池在夜幕下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韩仲文的话,老农的叹息,秦九郎的警告,像三座大山压在我的心头。
韩仲文说得没错……也许,我真的还没真正看懂这个世界。我所坚信的一切,似乎都在这趟韩城之行中,被撕开了一道裂缝。
就在我心绪不宁之时,驿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门外。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踉跄着冲了进来,他身上的甲胄满是泥泞,嘴唇干裂,见到我仿佛见到了救星。“齐……齐都尉!”他从怀中掏出一份用火漆封口的竹筒,双手奉上,声音因急促的呼吸而嘶哑,“泗水郡八百里加急密报!”
泗水郡?那不是……我心中一紧,接过那沉甸甸的竹筒。指尖抚过火漆封口上那个熟悉的家族徽记,纹路如刻入骨髓,呼吸一滞——那是……我家族的图腾。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有些旧账,我以为早已清算干净。但今夜,这来自泗水的急报却像一只从坟墓里伸出的手,告诉我,那些本该埋葬在过去的阴影,从未真正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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