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是块硬骨头,比我想象中要硬得多。
无论我如何审讯,他都只用一双淬了毒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嘴巴像是被铁水浇铸过,撬不开半个字。
我清楚,这种亡命徒,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常规的手段对他无用。
然而,就在我准备暂时将他收押,另寻他法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他腰间系着的一枚东西。
那是一枚造型古朴的铜符,在昏暗的牢房里泛着幽暗的光。
我心中一动,走上前去,一把将其扯下。
铜符入手冰凉,一面雕着一个潦草的“乐”字,另一面则是一头狰狞的猛兽图案,我从未见过。
黑子看到铜符被我夺走,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真正的慌乱,虽然稍纵即逝,却被我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越是紧张,就说明这东西越是关键。
我拿着铜符走出大牢,立刻找来县衙里最熟悉本地三教九流的一位老差役辨认。
他端详了半天,脸色变得有些古怪,压低声音对我说:“杨大人,这东西……是城外‘长乐坊’的入门信物。”
“长乐坊?一处赌坊?”我皱起眉头。
“明面上是,”老差役的声音更低了,“可真正的赌客都知道,那地方从不接待寻常百姓。能进去的,非富即贵,而且,大多都是……都是前朝留下的那些老人们。”
前朝的老人。
这几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我脑中的迷雾。
黑子一个街头混混,绝不可能与那些自视甚高的旧贵族有任何瓜葛。
除非,他是受人指使。
而指使他的人,就藏在那所谓的“长乐坊”之中。
这件事,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县衙里盘根错节,谁是陈远的人,谁又是真正的旁观者,我一时还分不清楚。
我唯一能信的,只有我自己。
第二天,我换上一身昂贵的丝绸衣袍,扮作一个外地来的富商,独自前往城外的长乐坊。
长乐坊坐落在一处僻静的山坳里,外表看去只是一座寻常的庄园,门口却守着几个气息沉稳的护卫。
我亮出那枚铜符,他们只是扫了一眼,便侧身让我进去了。
庄园内别有洞天,亭台楼阁,曲水流觞,丝毫没有寻常赌坊的喧嚣与污浊。
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神情肃穆,与其说是在赌博,不如说是在密会。
我寻了个角落坐下,要了一壶最贵的酒,一边漫不经心地喝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周围。
这些人,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吏和乡绅,眉宇间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傲慢与失意。
他们谈论的话题,也无非是“世风日下”、“新人无状”之类的陈词滥调。
就在我感到有些不耐烦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
是陈远。
他没有穿官服,一身便装,却依旧是那副倨傲的神态。
他径直走到一处凉亭,那里已经坐了几个老者,看气度显然是这群人的核心。
我悄然挪动位置,让自己离得更近一些,竖起耳朵,终于听清了他们的谈话。
“……那姓杨的黄口小儿,仗着是咸阳来的,不把我们这些老人放在眼里,再让他这么查下去,我们几十年的根基都要被他动摇了!”一个山羊胡老者恨恨地说道。
陈远冷哼一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慌什么?他一个外来户,能有多大能耐?我已经让黑子去给他个教训了,先让他知道这地界是谁说了算。下一步,我们只需如此这般……”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但我还是从断断续续的词语中拼凑出了一个恶毒的计划——他们要制造一场混乱,然后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我这个“新人”头上,以“办事不力,激起民怨”为由,将我彻底赶出这里。
“只要把他赶走,县令大人那边自然还是得倚重我们,”陈远的声音里透着十足的自信,“这方水土,永远是我们说了算!驱新人,保权位,此乃根本!”
我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原来如此。
这不仅仅是贪腐,这是一场旧势力为了维护自己特权而发动的政治绞杀。
黑子是他们的刀,而我,就是他们要斩杀的目标。
我没有惊动他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长乐坊。
回到县衙,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夜未眠。
正面硬碰,我毫无胜算。
他们人多势众,根深蒂固,而我孤身一人。
想要破局,必须用奇招,引蛇出洞。
从第二天起,我整个人的状态都变了。
我不再像之前那样雷厉风行地查案,而是整日唉声叹气,多次在公开场合抱怨此地民风彪悍,公务难为。
我还故意让我的贴身仆役去收拾行囊,并且在与县令心腹聊天时,无意中透露出“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实在不行,我就辞官返乡,也乐得清静”的想法。
这番做派,果然麻痹了陈远。
我能感觉到,他看我的眼神里,轻蔑之色越来越浓。
他大概以为,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已经被他们的下马威吓破了胆,准备卷铺盖走人了。
他越是放松,我的机会就越大。
我秘密找到了县令身边最信任的几位武吏,他们早就对陈远等人的专横跋扈心怀不满,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和时机。
我将我的计划和盘托出,只说怀疑长乐坊聚众赌博,败坏风气,需要配合一次突击巡查。
对于更深层的阴谋,我只字未提,只为确保行动的绝对保密。
时机在三天后的一个夜晚成熟了。
那晚,正是旧贵族们例行密会的日子。
我以例行巡查城郊治安为名,带着县令的心腹精锐,如鬼魅般包围了长乐坊。
当我们将那扇大门猛然撞开时,里面的景象正如我所料。
陈远和那群老吏正围坐一堂,桌上摊开的并非牌九骰子,而是一本本厚厚的账册,以及一些写满了蝇头小楷的书信。
他们脸上的惊愕,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精彩的表情。
“杨端!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民宅!”陈远最先反应过来,色厉内荏地吼道。
我没有理会他的叫嚣,只是冷冷地一挥手:“拿下!所有文书账册,一并带回县衙!”
人赃并获。
回到灯火通明的县衙大堂,县令坐在堂上,脸色铁青。
那些被抓来的老吏们个个面如死灰,瘫软在地。
唯有陈远,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县尊大人!您要为下官做主啊!”他猛地跪下,指向我,“此乃杨端构陷同僚!他因私人恩怨,伪造证据,意图铲除异己,其心可诛!”
“构陷?”我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份卷宗,摔在他面前,“陈主簿,你可还认得这个?”
那是黑子的口供副本。
虽然黑子嘴硬,但我自有办法让他画押。
我将他们的计划原原本本地写在纸上,逼着他按下了手印。
但这还不够。
我缓缓踱步到他面前,又从袖中取出另一张纸,上面寥寥数语,却杀气腾腾,末尾的署名,正是他陈远的亲笔。
“至于这张,想必你更熟悉吧?”我的声音冰冷如铁,“‘事成之后,将杨端罪证坐实。若事败,则将黑子灭口,嫁祸于贼人内讧’。陈主簿,你的‘灭口计划书’,写得真是滴水不漏啊!”
这张计划书,是我在查抄他书房时,从一个夹层里搜出来的。
他做梦也想不到,我早已将他的老底都翻了个遍。
看到这张亲笔信,陈远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双眼圆睁,嘴巴张得老大,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县令猛地一拍惊堂木,怒喝道:“好个陈远!吃里扒外,构陷同僚,目无法纪!来人!革去他的官职,打入死牢,即刻押解咸阳,交由廷尉府治罪!”
陈远的倒台,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整个县衙的贪腐网络瞬间崩塌。
我趁热打铁,一方面整顿县政,提拔新人,一方面亲自带队下乡,核查之前被他们虚报的灾情,将扣押的赈济粮一粒不少地发放到百姓手中。
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捧着粮食对我叩首,口中喊着“青天再世”,我心中并无多少得意,只有沉甸甸的责任。
为了彻底清除余毒,我在各乡各村都设立了“举报箱”,鼓励民众检举揭发他们曾经遭受的不公。
一时间,举报信如雪片般飞来,短短半月,我便依此清查出十余起被积压多年的旧案,追回了大量被侵占的田产和财物。
整个县的吏治风气,为之一清。
我以为,这片土地终于可以迎来片刻的安宁。
然而,我还是低估了那些盘踞在黑暗中的旧贵族们的能量。
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我处理完最后一桩卷宗,正准备休息。
亲兵忽然来报,说府外有一名男子求见,自称是我的“故人”。
故人?
我在这里,没有任何故人。
我的过去,埋葬在另一段时空,另一个充满了刀光剑影、兄弟情义的世界里。
我心中警铃大作,但还是让他进来了。
来人身形瘦削,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粗布衣服,脸上带着一种过分热情的笑容。
他一见到我,便拱手道:“杨……杨兄!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你还记得我吗?当年在水泊边上,我们还一起喝过酒呢!”
水泊?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个词,是我心底最深的秘密。
但他接下来的话却漏洞百出,言语模糊,眼神闪烁不定,根本说不出任何具体的细节。
他在试探我。
我佯装大喜过望,热情地将他迎入内堂,命人摆上酒菜,与他推杯换盏。
我装出酒量不济的样子,几杯下肚,便开始胡言乱语,甚至趴在桌上,仿佛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那人见我“醉倒”,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D之的是一丝阴冷的得意。
他悄悄起身,在我房中翻找起来,动作专业而迅速,显然是个训练有素的探子。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我书案上的一份密报时,我原本“醉意朦胧”的双眼骤然睁开,寒光一闪。
下一刻,我已经如猎豹般扑了过去,一只手扼住他的咽喉,另一只手反扭住他的胳膊,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说!谁派你来的!”我压低声音,语气森然。
剧痛和窒息让他无法反抗,恐惧最终战胜了忠诚。
他断断续续地吐露了实情。
他是咸阳城里一位大人物派来的,那位大人物与被我送进大牢的陈远等人背后的旧贵族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们派他来,一是为了探查我的虚实,二是为了联络一个潜伏在县衙内部,比陈远地位更高、隐藏更深的内应。
逼问出那个内应的名字后,我毫不犹豫地扭断了他的脖子。
处理完尸体,我回到书房,静静地站在窗前。
那个被供出的名字,像一条毒蛇,盘踞在我的心头。
我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是他。
那个平日里对我恭恭敬敬,甚至在我清查腐败时还主动提供过不少帮助的人。
原来,我自以为清扫干净的庭院,不过是拔除了几根显眼的杂草。
真正致命的毒蛇,一直潜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吐着信子,等待着给我致命一击。
夜风吹过,带来了远方的寒意。
我将窗户推开,望向咸阳的方向。
那里,是帝国的权力中枢,也是风暴的源头。
我知道,我在这里所做的一切,早已惊动了那些真正的大人物。
这小小的县城,已经容不下这场愈演愈烈的争斗。
庭院里的风,停了。
但远方天际,乌云正在汇集,隐隐有雷声传来。
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而我,正站在风暴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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