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滚滚,碾碎了咸阳城外的黄土,也碾碎了我心中最后一丝的平静。
那道来自咸阳的诏令,像一根无形的线,将我从刚刚肃清的县衙,直接拽向了帝国的心脏。
我,杨端,一个边陲小吏,一夜之间,竟成了天子脚下的焦点。
咸阳宫的宏伟超出了我的想象,每根廊柱都仿佛承载着千年的威严,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跟在引路内侍的身后,脚步声在空旷的宫殿中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上。
秦王就在前方的大殿等我。
他并未高坐于王座之上,而是站在一幅巨大的疆域图前,背影如山。
我不敢抬头,依礼跪地叩首:“罪臣杨端,参见大王。”
“罪臣?”一个沉稳而有力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你何罪之有?将一县之地搅得天翻地覆,让那些盘根错节的蠹虫无处遁形,此乃大功。”
他转过身来,目光如炬,仿佛能洞穿我内心的一切惶恐与不安。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是何等样人,有此等雷霆手段。”
我缓缓抬头,迎上那双深邃的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包含了星辰大海,也蕴藏着雷霆万钧。
我只看了一眼,便再次垂下头,心中震动不已。
“朕让你来,不是为了赏你几亩地,几车金。”秦王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砸在我的心头,“朕的天下,看似稳固,实则暗流涌动。六部九卿,公卿贵胄,有多少人阳奉阴违,又有多少人尸位素餐?朕需要一双眼睛,一柄利剑,替朕看清这朝堂,斩断那些腐朽的根系。”
他走到我面前,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无与伦比的重量:“朕欲肃清吏治,非汝不可。杨端,你可愿为朕之‘御史中丞’,监察百官,还大秦一个朗朗乾坤?”
御史中丞!
我浑身一震。
这个职位,名为中丞,实则执掌御史台,手握弹劾之权,是悬在所有官员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我何德何能,敢担此重任?
仿佛看穿了我的犹豫,秦王的声音再次响起:“朕知道,此路艰险,无异于行走于刀山火海。但朕信你,信你在污泥之中,仍能坚守本心。你,可敢接下这副重担?”
一股热血从胸腔直冲头顶。
大丈夫生于世,不求封侯拜相,但求上不负君王,下不负苍生。
我不再犹豫,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金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臣,杨端,愿为大王之利剑,万死不辞!”
初入御史台,我才明白秦王口中的“刀山火海”并非虚言。
这里的水,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
御史台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派系林立,关系错综复杂。
尤其是那位出身旧贵族的御史大夫,名叫公子成,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从泥地里爬出来的幸运儿,充满了轻蔑与不屑。
他处处给我设置障碍,我调阅的卷宗,总是“恰好”遗失;我提审的官吏,总是“恰好”抱病。
他就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牢牢困住,让我空有中丞之名,却无施展之实。
他越是如此,我越是明白,他背后必然有更大的秘密需要掩盖。
我暗中让小石头去查,他虽然不识字,但记性极好,在市井之间自有他的一套门路。
很快,一桩关于“京畿粮仓”的贪腐案线索,便摆在了我的案头。
此案的矛头,隐隐指向了公子成的姻亲,一位掌管粮运的少府官员。
我拿着初步的证据去找公子成,他只是轻飘飘地将卷宗推到一旁,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道:“杨中丞,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事,但也要懂得分辨主次。此等捕风捉影之事,何必浪费精力?不如多看看圣贤书,学学为官之道。”
我盯着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心中冷笑。
为官之道?
他的为官之道,就是结党营私,互相包庇吗?
我没有与他争辩,而是转身离开。
既然你不让我查,那我就查你。
我将目标从粮仓案,转向了公子成本人。
我动用了御史中丞的所有权限,将他历年来的所有弹劾案、经手的卷宗全部调出,日夜不休地进行比对分析。
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发现了他利用职权,为其家族谋取私田的蛛丝马迹。
证据确凿后,我并未直接上奏秦王。
我选择了一条更狠的道路——利用御史台内部的“弹劾制度”。
我亲自撰写弹劾奏章,将公子成以权谋私的罪证一条条罗列清楚,绕过他,直接交给了御史台内其他几位与他素有间隙的御史。
朝会之上,当那几位御史联名发难,将奏章呈上御前时,公子成那张万年不变的从容面孔,终于裂开了一道缝。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他做梦也想不到,我这把剑,不先斩外敌,竟是先向着他这个顶头上司劈了过来。
秦王看完奏章,面沉如水,只说了一个字:“查。”
公子成知道,一切都完了。
与其被抄家下狱,身败名裂,不如主动请辞,或许还能保全家族。
第二天,他便递上了告老还乡的奏折,灰溜溜地离开了咸阳。
我兵不血刃,便拔掉了这颗最大的钉子,整个御史台为之震动,再无人敢小觑我这个“泥腿子”中丞。
清除了内部的阻碍,我立刻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一桩更大的案子——“盐铁走私案”。
此案牵涉极广,从边关将领到朝中重臣,形成了一张巨大的利益网络。
线索千头万绪,每当我以为抓住了线头,用力一扯,却发现它早已与另一根线缠绕在一起,最终指向一个我根本惹不起的人物,然后线索就此中断。
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整日对着案卷愁眉不展。
就在这时,小石头抱着一本破旧的册子,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杨大哥,你看看这个!”
我接过来一看,上面全是歪歪扭扭的符号和数字,根本不成文章。
我皱眉道:“这是什么?”
小石头挠了挠头,嘿嘿一笑:“这是我弄的‘账目对比笔记’。我听街上那些商队伙计和码头苦力闲聊,他们说的零零碎碎,什么哪家商号的盐少了,哪家铁铺的货多了,我都记下来了。然后我再去官府公布的盐引、铁引文书旁边,找识字先生念给我听,把官面上的数字也记下来。虽然我看不懂,但两边的数一对,好多都对不上!”
我如遭雷击,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双眼放光:“你再说一遍!”
我简直惊为天人!
小石头用最笨拙、最原始的方法,竟触及了这桩惊天大案最核心的秘密——账目。
官方的账目可以作假,但民间的交易、百姓的口耳相传,却藏着最真实的蛛丝马迹。
我立刻按照小石头的笔记,重新梳理案情。
那些原本毫无关联的线索,此刻竟被这本“笔记”神奇地串联了起来。
顺着账目上的巨大亏空,我们顺藤摸瓜,最终的线索,指向了一位早已淡出朝堂,却依然手眼通天的前朝遗族——安平侯。
更让我心惊的是,安平侯走私盐铁所获的巨利,并非用于享乐,而是源源不断地输送给了南方的楚国,用以换取武器和支持。
这已经不是贪腐,而是通敌叛国!
就在我准备收网,将所有证据呈报秦王的那天深夜,咸阳宫方向突然火光冲天。
“走水了!咸阳宫走水了!”
凄厉的呼喊声划破夜空。
我心中咯噔一下,一种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这火,起得太巧了!
我来不及多想,抓起佩剑,翻身上马,朝着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当我赶到时,现场已是一片混乱。
火势最猛烈的地方,正是秦王日常处理政务的偏殿。
我第一时间找到御林军统领,厉声喝道:“封锁所有宫门,许进不许出!保护大王!”
安排好外围,我脱下外袍,用水浸湿,蒙住口鼻,提着一根从倒塌廊柱上断裂的木棍,便要冲入火场。
侍卫们纷纷阻拦:“中丞大人,危险!”
“大王还在里面,滚开!”我双目赤红,一把推开他们,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那片火海。
灼热的空气炙烤着我的皮肤,浓烟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高声呼喊着“大王”,在烈火与断壁残垣中艰难前行。
突然,火光摇曳的阴影里,几道黑影如鬼魅般闪出,手中淬毒的短刃直刺向被浓烟呛得连连咳嗽的秦王!
刺客!他们的目标是秦王!
危急关头,我来不及思考,怒吼一声,体内那股沉寂已久的力量瞬间被唤醒。
鲁智深残魂的狂野与悍勇,如洪水般涌入我的四肢百骸。
我手中的木棍仿佛化作了沉重无比的水磨禅杖,带着呼啸的风声,横扫而出。
“砰!”
一声闷响,一名刺客的头颅如同西瓜般碎裂开来。
鲜血与脑浆在火光中飞溅,场面无比血腥。
其余刺客显然没料到半路会杀出我这个程咬金,而且如此凶悍。
他们对视一眼,分出两人缠住我,其余人则继续扑向秦王。
我状若疯魔,手中木棍大开大合,每一击都势大力沉,毫不防守,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棍影翻飞,将两名刺客逼得连连后退,根本无法近身。
但我终究只有一人,眼看另一名刺客已绕到秦王身后,举起了匕首。
“保护大王!”我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木棍猛地掷了出去。
木棍在空中高速旋转,精准地砸在了那名刺客的后心。
他惨叫一声,向前扑倒,匕首当啷落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御林军终于冲了进来,将剩余的刺客团团围住。
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变,就此平息。
事后,秦王在寝宫单独召见了我。
他看着我满身的烧伤和血迹,眼神复杂,良久,才沉声道:“今夜,你救了朕,也救了大秦。”
我跪在地上,声音沙哑:“此乃臣之本分。”
“本分?”秦王摇了摇头,御史台查了这么久,却让刺客混入了宫中,安平侯的叛国之罪,更是朕的疏忽。
杨端,这监察体系,有大疏漏啊!”
我心中一动,知道机会来了。
我抬起头,直视着秦王,一字一句地说道:“大王,臣以为,监察之权,不应只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权力若不流动,便会腐化;声音若不畅通,便会堵塞。臣恳请大王,推行‘御史轮值制’,令各地御史定期轮换,防止其与地方官员勾结。同时,设立‘民间举报制’,在各郡县设置登闻鼓,凡有冤情或举报贪腐者,可直达天听,由御史台专人核查!”
秦王猛地站起,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
他来回踱步,嘴里念叨着:“御史轮值……民间举报……好!好一个釜底抽薪之计!”
此策一出,必然触动天下所有既得利益集团的奶酪,阻力之大可想而知。
但秦王却看到了更深远的东西——一条能让帝国长治久安的道路。
他走到我面前,从案上拿起一方沉重的玉印,亲手交到我的手中。
那玉印触手温润,上面刻着四个古朴的篆字——柱石之印。
“此印,赐予你。从今日起,你便是朕的柱石,是帝国的脊梁!”秦王的声音铿锵有力,响彻整个寝宫,“这两个新规,由你全权负责推行。朕给你最大的权力,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朕倒要看看,谁敢阻拦!”
我手捧玉印,重如泰山。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赏赐,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与责任。
帝国脊梁,自此铸就。
接下来的日子,我几乎是以御史台为家。
整肃内部,推行新规,顶着无数明枪暗箭,将秦王的意志,如铁犁一般,深刻地犁进了大秦的土地。
虽然树敌无数,但也赢得了天下士庶前所未有的支持。
御史台的威望,达到了顶峰。
这天,我刚刚处理完一份来自边郡的民间举报卷宗,正准备稍作歇息。
一名内侍却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神色肃穆,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色的诏书。
“杨中丞,咸阳宫令。”内侍尖细的声音在安静的公房内显得格外清晰,“左庶长召见,请您立刻随我入宫。”
我的心,猛地一沉。
左庶长?
不是大王召见?
这位主管爵位、军功的老牌重臣,在这个时候召见我,所为何事?
我的任务,不是刚刚完成吗?
一种新的、未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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