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的令箭带着刺骨的寒意,穿透了我刚刚完成御史台整肃任务后的一丝疲惫。
那上面冰冷的漆字,每一个笔画都仿佛是一道枷锁:“奉左庶长之命,即刻赴栎阳述职。”
左庶长,商鞅。
这个名字如今在秦国,比国君的名号更能让百官战栗。
我心中一凛,刚刚用雷霆手段清洗了盘根错节的御史台,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这道命令就如同悬在我头顶的另一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
来传令的人是秦九郎,左庶长身边最得力的亲信,一个眼神比刀锋还要锐利的汉子。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一拱手:“杨御史,请吧。马车已在宫外等候。”
从咸阳到栎阳的路并不算远,车轮碾过官道,扬起的尘土模糊了窗外的景象。
车厢内,我和秦九郎相对而坐,沉默像一块沉重的铅,压得人喘不过气。
“杨御史此次整肃御史台,手段果决,左庶长很是欣赏。”终于,秦九郎开口了,声音平稳,却带着一股探究的意味,“只是,咸阳城里不少旧族元老,都说杨御史是左庶长的一把刀,太过锋利,恐伤自身。”
我眼观鼻,鼻观心,淡淡回应:“刀是否伤身,在于持刀之人。杨某只是秦吏,奉行的是秦法,而非某个人。新法利国利民,杨某自当拥护。至于那些元老之言,不过是新法触动了他们的田地和奴仆,心生怨怼罢了。”
我刻意将“左庶长”换成了“新法”,将“忠于某人”换成了“忠于秦国”。
这是最稳妥的回答,既表明了立场,又没有把自己牢牢捆绑在任何一辆战车上。
秦九郎深邃的眸子在我脸上一扫而过,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意:“杨御史果然是明白人。”
一路无话,抵达栎阳时,已是黄昏。
左庶长的府邸朴素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权倾朝野的重臣居所。
晚宴就设在府内的小厅,没有歌舞,没有珍馐,只有几样简单的菜肴和一壶浊酒。
商鞅就坐在主位,他比我想象中要清瘦,但那双眼睛,仿佛能洞穿人心,任何伪装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他没有问我御史台的事,也没有提咸阳城的风言风语,只是在酒过三巡之后,用一种平淡到近乎冷酷的语气,抛出了一个问题。
“杨端,我问你。若此刻命你为栎阳主吏,此地户籍混乱,黔首流散,旧族豪强隐匿人口,逃避赋税。官册所载,不及实数之半。给你三个月,你当如何清查田亩,核实人丁,使新法政令畅通无阻?”
这不仅仅是一道考题,更是一个陷阱。
栎阳是变法的前沿,也是阻力最大的地方。
这个问题,答得好,是青云之梯;答得不好,就是万丈深渊。
厅中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中夹杂的审视、好奇,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我放下酒樽,脑中飞速运转。
强行清查,必然会激起旧族势力的激烈反抗,甚至引发民变,这是商鞅最不愿看到的。
但若拖延不决,新法就成了一纸空文。
片刻之后,我抬起头,迎上商鞅那锐利的目光,沉声说道:“回左庶长,若由我主理此事,当分三步走。”
“第一步,不立新规,反尊旧制。我会以‘尊奉先祖,整理旧籍’为名,号召各乡各里,将现有的户籍黄册重新誊抄、梳理。此举旨在麻痹旧族,让他们以为不过是循例公事,放松警惕。”
“第二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在整理旧籍的同时,我将设立‘乡老听证会’。从各乡里推举德高望重、家世清白的乡老数人,组成听证评议之所。凡户籍增减、田亩变更,除官府勘验外,必须经乡老听证,邻里画押,方能入册。如此一来,谁家谎报、瞒报,乡里乡亲一目了然。借百姓之口,监督百姓之事,远比官府挨家挨户去查要有效得多,也更能杜绝官吏与豪强勾结之弊。”
“第三步,引蛇出洞,一网打尽。待前两步推行一月,必然会有人坐不住。届时,只需寻一两个典型,以伪造户籍、欺瞒官府之罪,按新法严惩,公示于众。则其余心怀鬼胎者,必然闻风丧胆,不敢再犯。如此,三个月内,栎阳户籍可清,新法可立。”
我的话音落下,厅内落针可闻。
商鞅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芒,那是猎人看到好猎犬时才会有的眼神。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砰!”一声巨响,小厅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一名身着县尉官服、满脸横肉的壮汉带着两名甲士闯了进来,他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锁定我,手中高举着几卷竹简,声色俱厉地吼道:“左庶长!下官栎阳县尉李恪,有紧急要事禀报!我等在清查府库时,发现数份伪造的户籍文书,其上竟有御史中丞杨端大人的亲笔签名与印信!”
一言既出,满座哗然!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赞许变成了震惊、猜疑。
在这变法的关键时刻,负责监察百官的御史中丞,竟然亲自伪造户籍?
这罪名一旦坐实,不光是我,就连力推我整肃御史台的商鞅,都将威信扫地。
我的心猛地一沉,但脸上却未露分毫。
我知道,这是冲着我来的,更是冲着商鞅来的。
我没有去看暴怒的李恪,也没有去看面色阴沉的商鞅,只是平静地伸出手:“请县尉将证物呈上,容我一观。”
李恪冷笑一声,将那几卷竹简狠狠摔在案上。
我拿起一卷,缓缓展开。
上面的字迹确实模仿得与我的笔迹有七八分相似,印信也几乎能以假乱真。
但我的指尖拂过竹简,目光落在墨迹之上,心中便有了底。
“左庶长,诸位请看。”我将竹简举起,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小厅,“这份文书,墨迹深浅不一,边缘尚有湿痕未干,分明是仓促间写就,墨迹尚未完全渗入竹纹。若真是旧档,历经数月乃至一年,绝不会是这般模样。”
李恪脸色一变:“一派胡言!或许是府库潮湿所致!”
我微微一笑,转向商鞅,躬身道:“左庶长,可否赐我纸笔?”
商鞅眼中精光一闪,颔首道:“可。”
秦九郎立刻取来笔墨。
我毫不犹豫,就在众人面前,将那份伪造文书上的文字,用我自己的笔法,当场重写了一遍。
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我写的字,笔锋转折,力道沉稳,自有一股法度。
而那伪造的文书,虽形似,却神散,模仿的痕迹在对比之下,显得格外拙劣可笑。
李恪的额头渗出了冷汗,但他兀自强辩:“字迹相似之人何其多!你这不过是巧言令色!”
“好一个巧言令色。”我收起笔,目光陡然变得凌厉,直刺李恪,“既然县尉说我巧辩,那我便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证据!”
我转身对一直沉默不语的秦九郎一拱手:“秦九郎,烦请你持左庶长令牌,去府库之中,调出三年前栎阳各乡的户籍底册。记住,是要三年前的,最原始的那一份。”
秦九郎看了商鞅一眼,见他点头,立刻领命而去。
李恪的脸色彻底白了,眼神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惊慌。
我没有理他,继续说道:“左庶长,下官在整肃御史台时,曾接到一封匿名举报,称栎阳县尉李恪,三年来利用职权,私下删改户籍,将大量无主荒地与流民田产,悄悄划归其姻亲甘龙大人名下。只是当时证据不足,下官未敢声张。但那封举报信中,附有一件东西。”
我的声音顿了顿,环视四周,一字一句地说道:“那是一本三年前,栎阳城东‘里正乡老联合签名簿’。上面有每一户人家在当年核定田亩人丁时,由乡老与邻里共同画押确认的原始记录!”
不到半个时辰,秦九郎便带着尘封的旧档返回。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本早已泛黄的“签名簿”与三年前的官方户籍底册,以及李恪刚刚呈上的、声称是我伪造的“新户籍”放在一起。
“诸位请看!”我指着三份文书,“三年前的乡老签名簿上,王二麻子家有三口人,薄田五亩。官方底册记录无误。可到了李恪县尉治下,这两年的记录里,王二家就变成了绝户,田地也成了无主荒地!而这份所谓的‘我的伪证’上,这五亩地,赫然出现在了另一户豪强名下!这样的例子,这本签名簿上,不下二十处!”
我每说一句,李恪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当我说完最后一句话时,他已经汗如雨下,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谎言,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不攻自破。
整个小厅,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商鞅猛地站起身,一掌拍在案上,发出一声巨响。
他双目如电,迸发出骇人的光彩,指着我,对左右之人断然喝道:
“此人可用!”
他没有再看瘫倒的李恪一眼,仿佛那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杨端,即日起,免你御史中丞之职。我命你为栎阳乡吏,官职虽小,权责却重。我给你三个月,不,我给你同样的权力,就用你刚才说的方法,把栎阳这潭死水,给我彻底搅活!我要这栎阳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人口,都清清楚楚地记在秦国的法册之上!”
我心中一震,立刻躬身领命:“下官,遵命!”
宴席不欢而散。
当我走出府门,准备连夜交接,赶赴乡吏的官署时,秦九郎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他将一枚入手冰凉的铜符塞进我的掌心,那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令”字。
“杨吏,左庶长让我转告你一句话。”秦九郎压低了声音,夜风中,他的话语像是一缕看不见的丝线,钻进我的耳朵里。
“今夜之事,只是开端。”
“左庶长要你做的,和你将要面对的,才刚刚开始。”
我握紧了手中的铜符,冰冷的触感仿佛一直凉到了心底。
我抬起头,望向远方栎阳县城那片沉沉的黑夜,无数屋舍的轮廓在星光下若隐若现,像一只只蛰伏的巨兽。
我知道,那里有无数双眼睛,正在黑暗中注视着我这个新来的乡吏。
我的战场,已经从咸阳的庙堂,转移到了这片变法最前沿的土地上。
而那枚铜符,似乎预示着,我的任务,远不止清查户籍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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