炀帝正捏着吴绛仙的诗笺傻笑,萧后从背后凑过来,伸手就抢过诗笺:“陛下整天看这些腻歪诗有啥意思?今儿是上巳节,杜宝学士编了《水饰图经》十五卷,全是水里的典故;还有黄衮造的七十二样水饰,上面木人都二尺来高,穿绫罗绸缎,肚子里暗戳戳藏着机关,动起来活灵活现的。连禽兽鱼鸟都做得跟真的似的,我让人摆在九曲池了,特意来请陛下赏玩——敢情陛下眼里只有那吴绛仙,没心思搭理这些新鲜玩意儿?”
炀帝赶紧陪笑:“御妻又取笑我,这话说的,我哪能没心思?”说着拉着萧后上了辇,往九曲池去。还没到池边,就瞅见一片五光十色,堆得跟珠宝盒似的,太监宫女围着叽叽喳喳,笑得比过年还欢。
炀帝下了辇走近看,好家伙——十二只方船在水面排着队漂,一船一个景,全是水上故事。船一动,木人手里的笙箫管弦就齐奏响,曲调悠哉得能让人晃腿;还能跳百戏,翻跟头、打旋子,跟真人没啥两样。
中间还混着十二只伎船,木伎女们各司其职:船头一个举着酒杯,旁边一个捧着酒壶,船尾一个把舵,船中间俩摇桨。船慢悠悠漂到客人跟前就停下,举杯的木人把酒杯递过来,得等客人喝干了才肯挪窝,要是没喝完,任你喊破喉咙也不走。机关全藏在水里,半点儿看不出来,真是巧得能把老天爷都骗了。
这会儿炀帝和萧后并排坐在池边,一边喝酒一边瞅新鲜。头一只船过来,是“神龟负八卦”——神龟背着八卦图从河里爬出来,稳稳当当把图递给伏羲,那龟壳上的纹路都清清楚楚。
紧接着是“黄龙负图”,黄龙尾巴一甩,嘴里叼着图浮出水面,金光闪闪的,晃得人眼睛疼。
“玄龟衔符”更逗,玄龟昂着头,嘴里叼着符往洛水外游,小短腿划水的样子憨得不行。……
炀帝看得眼睛都直了,端着酒杯忘了喝:“这黄衮真是个巧匠,木头人儿能做得比活人还灵。”萧后抿着酒笑:“陛下这会儿倒不说没意思了?”炀帝赶紧夹块肉塞嘴里:“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快,再让前面的船慢点儿,我还没瞅清‘长鲸吞舟’呢!”
水面上船影浮动,木人忙着奏乐、打仗、讲故事,池边笑声、赞叹声混在一块儿,倒比那吴绛仙的诗笺热闹多了。
炀帝正看得兴起,让夫人们传杯换盏,闹得正欢,忽然见个官员跌跌撞撞冲进宫来。左右太监想拦,愣是没拦住,那人“噗通”跪倒在炀帝脚边,哭得直抽抽。炀帝眯眼一瞅,是东京越王杨侗的近侍赵信,皱着眉问:“咋了这是?哭成这样。”
赵信抽着气回话:“东京快守不住了!越王殿下让奴婢拼死逃出来,求万岁爷救命啊!”
炀帝向来不管朝政,一听东京危急,眼珠子都瞪圆了:“东京能有啥急事?”
“西京早被李渊占了,东京被李密围得水泄不通,城破就在眼前!求万岁赶紧发兵解围啊!”赵信磕头跟捣蒜似的。
炀帝吓得手里的酒杯“哐当”掉地上,摔得粉碎,酒洒了一靴子。他长长叹口气,耷拉着肩膀:“朕好些年不管事,国事竟败成这样……如今大局都散了,朕也回天乏术喽。”
宫女赶紧换了新酒杯,炀帝端起来冲夫人们举了举:“管它呢,先图今儿个快活,陪朕喝个痛快!”说着连干了好几杯。
赵信还跪在地上不起来,一个劲喊:“求陛下救越王和代王啊!”
炀帝摆摆手,笑得漫不经心:“朕在江都富贵享不完,非得要东京?局势都这样了,不如不管了。”
赵信见他这态度,不敢再啰嗦,磕了个头退到一边。炀帝忽然想起西苑的景致,又喊住他:“西苑现在咋样了?”
“自打圣驾东游,里头的台榭都荒了,园林冷冷清清的,红门落满灰,台阶长着绿苔,早没当年好看了。”赵信低着头回话。
“湖海里的鱼鸟还在不?”炀帝追问。
“别的鱼鸟都在,就万岁当年放生的那条大鲤鱼,二月里一天狂风暴雨,打雷闪电的,忽然变成条五色金龙,飞上天盘旋半天,京城里的人都看见了。”
炀帝眼睛瞪得溜圆:“奇了奇了!这鱼果然成龙了!”
萧后在一旁接话:“前儿陪陛下游北海时,我就见它头上隐隐有角,劝陛下射它,还好没动手——敢情是神物,人力害不了。”
炀帝又问:“西苑的花木还好吗?”
“别的都还行,就当年酸枣邑献的玉李树,长得越发旺;晨光院的杨梅树,一个月前枯死了。”
炀帝“啪”地一拍桌子,失声大叫:“李氏当兴,杨氏当亡!这真是天意啊!”
原来炀帝素来拿杨梅当“杨”家的兆头,李树当“李”家的象征。如今杨梅枯死、李树繁茂,又加上鲤鱼化龙,他认定姓李的要夺江山,吓得赵信满头冒汗,压根不知道咋回事。
萧后知道他的心思,赶紧劝:“花草没感情,哪跟人事相干?陛下犯不着当真。”
炀帝想想也是,心里松快些。又琢磨着江都的近臣没一个姓李的,眼前总没啥危险,更放宽心了,对
萧后说:“外面乱成这样,两京就算没破,朕也不想回去了。听说江东风景好,丹阳、会稽、永嘉、余杭一带山水奇绝,朕想在那儿另建宫殿,迁都丹阳,你愿跟朕去不?”
“江东虽偏,晋宋齐梁陈都在那儿建都,想来不差。”萧后点头应着。
炀帝乐坏了,第二天就召集群臣商量。他说:“两京都被贼占了,朕不想回去,想退保江东,为子孙留条路,你们觉得咋样?”
虞世基赶紧出列附和:“退保江东,坐看中原成败,不光是子孙万世的基业,还是以逸待劳的好法子!”
炀帝听得眉开眼笑,立马传旨让丹阳重造宫殿,开挖新河连通永嘉、余杭,限日子完工。工部大臣领了旨,催着百姓开河、建宫殿。这会儿百姓早被榨干了,怨声载道,地方官只管逼着赶工,哪管死活。
炀帝呢,天天在迷楼里寻欢作乐,就等江东宫殿建好迁都,两京的事早抛到脑后。夫人们也知道快活日子长不了,没日没夜用酒色缠着他。
炀帝表面看着乐呵,心里终究堵得慌;再加上多年被酒色掏空身子,人瘦得跟竹竿似的。一天,杳娘正对着镜子梳头,炀帝从背后凑过去想逗她,忽见镜子里自己脸色憔悴,满脸酒色气,吓了一跳:“我咋瘦成这样?”
萧后怕他伤心,故意打趣:“这叫‘糟粕去尽,清气自来’,显瘦才好看呢。”
炀帝对着镜子瞅了半天,忽然摸着脖子笑:“这么好的脑袋,将来谁来砍呢?”
萧后和夫人们吓得脸都白了,萧后忙问:“陛下咋说这话?”
炀帝只哈哈大笑,笑完又拉着萧后对饮,喝得酩酊大醉,被两个美人扶进帐里。可躺下没一会儿就醒了,跟美人调笑也觉得没劲。忽然听见窗外有女子唱歌,调子悲悲切切的,听得人心里发揪。
炀帝一骨碌爬起来:“谁在窗外唱这丧气歌?”问了几声没人应,他耐不住,披衣走到帘边细听。那歌声又起,字字清楚:
“河南杨柳谢,河北李花荣,杨花飞去落何处?李花结实自然成!”
炀帝踮着脚绕出帘外,见七八个宫女围着一个宫嫔听她唱。他心里咯噔一下:杨花败、李花盛,这不摆明了杨家要完、李家要成?宫里咋会有这不祥的歌?
他几步冲过去,那宫嫔本是无心唱的,冷不丁被炀帝撞见,吓得宫女们慌作一团,宫嫔“噗通”跪倒,头都不敢抬。炀帝向来对宫女没脾气,忙说:“别怕别怕。”又拉起宫嫔,“这歌谁教你的?”
“是路边小孩唱的,不是奴婢编的。”宫嫔声音发颤。
“你在深宫里,咋会知道?”
“奴婢有个兄弟,在民间听来的,就传到宫里了。”
炀帝听完,大叫一声:“罢了!罢了!这真是天意啊!”
深更半夜的,炀帝这么一闹,早有人报给萧后。萧后赶紧跑来,劝他回宫睡觉。炀帝摆摆手:“事都逼到这份上了,咋睡得着?只有喝酒能忘忧!”
宫人把酒拿来,炀帝仰着脖子连灌五六杯,越喝越气,在院子里来回转圈,又对着天喃喃自语,没个主意。坐下来又抱着酒壶往嘴里倒,放下壶,心里愁得像打了千千结,提笔写了首词:
“华丽的殿,金贵的家,
帘珠掀开,碧色的钩子挂着花。
叹人生不过一场梦话,
……
只能拼了命喝酒,顾不得天下繁华!”
写完,自己唱起来,声音呜呜咽咽的,眼泪混着酒往下掉。萧后赶紧上前拦住,又劝他喝酒,直喝到迷迷糊糊,才亲自扶他进帐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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