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凝固了。
空间,也失去了意义。
侯亮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办公室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楼的。
他的检察长、他的处长,那两个平日里威严满满的领导,此刻就站在他身后,却像两尊失去灵魂的泥塑,连阻拦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他们的眼神,是一种混杂着恐惧、怜悯和撇清关系的复杂集合体。
完了。
这两个字,像一把淬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侯亮平的脑海。
“沙书记的爹……”
“亲爹一样的爹……”
“我爹……”
沙瑞金那暴怒又带着后怕的咆哮,一遍遍回响,每一个字都砸碎一片他引以为傲的世界观。
他走在汉东市的大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像一个溺水者,被无形的大手按在水底,周围的喧嚣都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嗡鸣。
他引以为傲的正义,此刻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耗尽心血写就的报告,那份他认为可以掀开汉东黑幕的利剑,原来是一封他亲手写给自己的催命符。
不,是写给我们所有人的催命符。
想到检察长和处长那死人一样的脸,侯亮平的心脏就一阵抽搐。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他身后,站着整个汉东省检察院。
而现在,他亲手把所有人都推下了万丈深渊。
他看到了街边橱窗里自己的倒影。
穿着白衬衫,外面是那身象征着法律与公正的检察官制服。
多讽刺。
他停下脚步,在无数路人诧异的注视下,机械地,一粒一粒地,解开了制服的扣子。
他脱下那件外套,胡乱地团起来,塞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仿佛丢掉的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他前半生所有的信仰和荣耀。
只剩下一件单薄的白衬衫,被冷风吹得紧紧贴在身上,凉意刺骨。
他要去哪?
他该去哪?
一个地址,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变得无比清晰。
“拾光书屋”。
……
老街上,一切如常。
张婶正端着一盆水,准备浇门口那几盆长势喜人的月季。
她看到了那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人。
“小侯?你这是……怎么了?”张婶有些关切地问,她认得这个年轻人,前几天还来找陈大爷,看着挺精神的一个小伙子。
侯亮平没有回答。
他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那扇古朴的书店木门上。
那里,住着一个他曾经以为的“黑恶教父”,一个他想要用法律绳之于法的“万亿帝国主宰”。
现在他知道了。
那里,住着一尊……神。
一尊能让汉东省委书记喊“爹”的神。
一尊能让紫云山总管亲自打电话警告的神。
在张婶和周围几个邻居惊愕的注视下,侯?平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举动。
他走到“拾光书屋”门前。
双膝一软。
“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膝盖与冰冷坚硬的青石板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剧痛让他浑身一颤,却也让他混乱的大脑有了一丝清明。
“哎!小伙子!你这是干什么啊!”张婶吓了一跳,手里的水盆都差点掉了,“有话好好说,怎么能下跪呢!快起来!”
侯亮平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头颅深深地垂下,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地面。
他脱掉了制服,只穿着白衬衫,就这么跪在街口。
这不仅仅是请罪。
这是一种仪式。
一种与过去的自己彻底决裂的仪式。
书店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楚风走了出来,他手里还拿着一本线装的旧书,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也没有任何愤怒。
他的平静,与跪在地上的侯亮见的狼狈,形成了天与地的反差。
他没有去看那些围观的邻居,只是静静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
侯亮平感受到那道平静的注视,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砂纸磨过,发出的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恐惧。
“陈……老先生……不……首长……”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称呼。
“我错了!”
“我侯亮平有眼无珠!刚愎自用!我被人当枪使,还自以为在伸张正义!”
“我……我差点……差点酿成滔天大错!”
“我不配……不配再提法律两个字!请您……责罚!”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挤出来的,带着血的腥味。
他的头,更低了。
楚风没有立刻让他起来,只是任由周围的议论声发酵。
他要让这个年轻人记住今天。
记住这种深入骨髓的羞耻和悔恨。
过了许久,当侯亮平感觉自己的膝盖已经失去知觉时,那个平静的声音才在他头顶响起。
“起来。”
简单的两个字,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不必跪我。”
侯亮平身体一僵,颤抖着,用几乎麻木的双手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不敢抬头看楚风。
楚风看着他那张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继续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你错,不在查我。”
侯亮平猛地抬头,满脸的不可思议。
“你错在,查而不明,断而不公。”
楚风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侯亮平的病灶。
“你满腔热血,是好事。但如果这份热血,失去了冷静和智慧的驾驭,它就会变成伤人的凶器。甚至,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成为刺向真正正义的刀。”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侯亮平的脑海中炸开!
他瞬间想通了所有关窍。
是谁,在背后引导他去查陈风?
是谁,一步步给他提供那些看似确凿的“证据”?
是谁,想借他的手,来对付这尊他们自己不敢动的神?!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原来,他不是猎人。
他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件被用完就会丢弃的工具,一把射向目标的……枪。
“法律是准绳,但人心是根基。”楚风指了指他空空如也的胸膛,“你眼中只看到你想看到的所谓‘黑幕’,却看不到那些在暗处默默守护光明的人,看不到那些需要被守护的牺牲与传承。”
楚风转过身,指了指那间小小的书屋。
“回去,把你丢掉的衣服,穿上。”
“你的位置,在法庭上,在审讯室里,在去打击那些真正的国家蛀虫的路上。”
“汉东……乃至更远的地方,并不像你看到的那么干净。用你的眼睛,重新去看。用你的脑子,重新去想。”
“别再做别人手里的枪。”
最后一句话,让侯亮平浑身剧震。
楚风说完,没有再看他一眼。
“张婶,进来喝杯茶吧,外面风大。”
“哦……哦,好,好……”张婶愣愣地应着,跟着走了进去。
木门,缓缓关上。
将两个世界,彻底隔绝。
侯亮平独自站在街口,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像。
恐惧,正在潮水般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羞愧。
紧接着,那羞愧又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点燃。
那是一种被点醒后的清明,是一种知晓了天高地厚后的敬畏,更是一种……被赋予了新方向的坚定。
他的大脑,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仿佛看到了一条全新的,布满荆棘却通往真正光明的道路。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被冷汗浸湿的白衬衫。
然后,对着书店的门,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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