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坐在高大的黑马上,居高临下,目光再次落回我们身上。那眼神如同在审视两件来历不明的、沾满麻烦的物品。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风雪中弥漫。只有狼群不甘的低吼和沈知微压抑不住的、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发出的牙齿打颤声。
我强迫自己挺直早已疲惫不堪的脊背,迎向那双冰冷的、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脸上狼血黏腻冰冷,但我没有去擦。此刻,任何示弱的举动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你们,”中年将领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我们耳中,如同冰冷的铁块相互撞击,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和不容置疑的威严,“是何人?为何在此?”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死死钉在我的脸上,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审视:“你,不是中原人。”语气是陈述,而非疑问。
风暴在胸腔里呼啸!身份暴露了!在这荒无人烟的雪原,面对一支来历不明、杀气腾腾的军队!我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隐瞒?编造?还是……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死寂中!
“噗通!”
一直强撑着的沈知微,身体猛地一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脸色由惨白迅速转为一种不祥的灰败!肩头那简陋包扎的伤口处,暗红色的血迹迅速在肮脏的鼠皮和粗布上洇开,如同绽放的死亡之花!她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眼神涣散,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
“知微!”我惊呼一声,顾不得那将领冰冷的目光,猛地蹲下身扶住她瘫软的身体!触手滚烫!她的额头如同火炭!肩头的伤口肿胀发烫,一股淡淡的、令人心悸的腐臭味隐隐传来!
冻伤感染!加上失血、惊吓和极度的疲惫!彻底爆发了!
“她不行了!”我猛地抬头,看向马背上那个如同铁铸般的身影,声音因为焦急和恐惧而嘶哑变形,“伤口感染!高热!再不救治,她会死!”
我的声音在风雪中带着绝望的颤抖。怀中的沈知微身体滚烫,气息微弱,每一次抽搐都牵动着肩头那片不断扩大的暗红。死亡的气息如此浓烈,几乎盖过了风雪和狼群的腥臊。
马背上,那中年将领如同沉默的铁塔,头盔下的脸笼罩在阴影里,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他看着我怀中濒死的沈知微,又扫过我脸上未干的狼血和那双属于异族的、此刻盛满焦灼的眼眸。
时间仿佛被冻结。沉重的压力如同冰山,压得人喘不过气。副将和周围的骑士们如同雕塑,冰冷的铠甲折射着寒光,沉默地等待着将军的裁决。是碾死两只碍眼的蝼蚁?还是……
就在沈知微的呼吸微弱到几乎断绝的刹那!
“吁——!”
一声短促的、带着命令意味的呼哨,猛地从将领口中发出!
他身后,一名骑士如同接到指令的机械,动作迅捷无比地翻身下马!那骑士同样一身玄黑重甲,行动间却异常矫健。他快步走到我们面前,冰冷的目光扫过沈知微肩头那片触目惊心的污血和肿胀。
没有言语。他单膝跪地,从腰间的皮囊里迅速取出几个小巧的陶罐和一卷干净的、带着药味的白色细布。动作麻利、精准、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他拔开一个陶罐的木塞,一股浓烈刺鼻、带着辛辣和苦涩混合的怪异药味瞬间弥漫开来。他毫不犹豫地将罐子里粘稠的、如同黑色淤泥般的药膏,厚厚地、近乎粗暴地涂抹在沈知微肩头那狰狞的伤口上!
“唔——!”昏迷中的沈知微被这剧烈的刺激猛地激醒,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地弓起、抽搐!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额发!
那骑士却恍若未闻。他动作不停,迅速用细布将伤口连同那恶臭的药膏紧紧包扎起来,力道大得几乎要勒断骨头。接着,他又拿出另一个稍小的陶罐,倒出两粒黑乎乎、散发着浓郁苦味的药丸,不由分说,一手捏开沈知微的下巴,极其粗暴地将药丸塞了进去,然后抬起她的头,迫使她艰难地吞咽下去!
整个过程,迅疾、粗暴、毫无怜悯,却带着一种战场急救特有的、冷酷的实效性。
做完这一切,那骑士站起身,如同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任务,对着马背上的将军微微颔首,便沉默地退回了队列之中,重新翻身上马。整个过程,他甚至没有看我们一眼。
沈知微瘫软在我怀里,急促地喘息着,身体因为剧痛和药力而无法控制地颤抖,但肩头那不断洇开的血迹似乎被强行止住了,灰败的脸色也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缓和。
得救了?
暂时。
我紧紧抱着她冰冷滚烫的身体,抬头看向那如同掌控生杀予夺神祇般的将领。喉咙干涩发紧,却不敢轻易开口。感谢?还是询问?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而危险。
中年将领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那眼神依旧冰冷,深不见底,如同寒潭映月。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权衡着什么。风雪卷起他玄色的披风,猎猎作响。
终于,他缓缓抬起手,指向河流下游的方向。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如同军令般的威严:
“跟上。”
只有两个字。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情绪。如同在命令两个无足轻重的俘虏。
说完,他不再看我们。猛地一抖缰绳!
“驾!”
胯下那匹神骏的乌骓马发出一声嘹亮的长嘶,四蹄发力,率先朝着下游的方向迈开步伐!沉重的马蹄踏碎冰雪!
“轰隆隆——!”
整个钢铁洪流如同被唤醒的巨兽,再次启动!沉重的马蹄声再次如同闷雷般滚过冰面!玄黑色的铠甲在风雪中连成一片移动的钢铁城墙,沉默地朝着未知的下游方向推进!
留下我和怀中依旧颤抖不止的沈知微,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遗弃在巨兽身后的尘埃。
跟上?
还是……死?
我看着那渐行渐远的、如同钢铁堡垒般的军队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怀中气息奄奄、却因那粗暴救治而暂时吊住一口气的沈知微。冰冷的雪沫抽打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没有选择。
我咬着牙,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沈知微冰冷沉重的身体再次架起。她的头无力地垂在我的肩头,滚烫的额头贴着我的脖颈,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药味和血腥气。
一步,一步,踩着前方军队留下的、深深浅浅的马蹄印和车辙印,踉跄地、艰难地,跟在那片移动的、散发着铁血气息的黑色阴影之后。
风雪依旧在身后呼啸。
狼群在远处不甘地低吼。
前方,是未知的、被这支神秘金乌旗军队裹挟的……新的命运洪流。
掌心里,那枚冰冷的、属于赤焰部斥候拓跋野的军牌,硌得生疼。怀中,沈知微刻着“萧淑妃”名字的布片,带着她滚烫的体温和刻骨的恨意。
血债的利息……
才刚刚开始计息。
##骨簪藏锋:金乌旗的逆鳞棋子
拓跋弘说我是父王精心埋下的棋子。
他展示父王密信,证明我入宫弑君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我捏着袖中骨簪——那是母亲遗物,尖端淬过剧毒。
“棋子?”我冷笑,“那您可知父王给我的最终密令是什么?”
拓跋弘鹰目骤缩时,帐外突然传来沈知微凄厉的嘶喊:
“阿史那云!你父王的人正在屠营!”
---
冰冷的空气凝固在拓跋弘最后那句“返回北狄”的余音里。炭盆的火光在他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上跳跃,如同活过来的蜈蚣,每一次扭动都牵扯着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诱饵?棋子?一场演了二十年的戏?
父王熟悉而苍劲的笔迹在那张薄薄的密信上燃烧,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进我名为“信任”的血肉里,翻搅出粘稠的、带着腥味的痛楚。原来那些临别时他眼中深藏的、被我误读为不舍的复杂情绪,是对一枚即将掷入死局的棋子的最后审视。原来我在大梁深宫里的每一刻恐惧,每一次在赵珩淫威下强忍的屈辱,都只是计划书里早已写就的冰冷段落。
“收拾一下。三日后,启程。”拓跋弘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铁锈味,敲打着帐篷里凝滞的空气。他转身,宽阔的背影像一座移动的玄铁山岳,准备将那面象征着他二十年血火挣扎的赤焰战旗收起。
帐内弥漫的皮革、铁锈和药草混合的气息突然变得令人窒息。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指尖一片冰凉,唯有藏在左袖暗袋里的那一点坚硬,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一丝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属于死亡的冰冷触感。
——母亲的骨簪。
粗糙的、带着生命纹理的触感,尖端被精心打磨得锐利无比,浸透了我成年礼那日亲手淬炼的、取自北狄最毒沙蝰的汁液。见血封喉,无药可解。那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后嘱托,也是我坠入大梁这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时,唯一攥紧的、属于自己的东西。
一股滚烫的、带着铁腥气的力量猛地从肺腑深处炸开,冲散了那几乎将我溺毙的冰冷绝望。棋子?诱饵?我阿史那云,从来就不是任人摆布的物件!
“棋子?”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嘶哑,却像冰河裂开的第一道缝隙,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淬了火的平静。
拓跋弘收旗的动作顿住了。高大的身躯微微侧转,阴影笼罩下的半张脸转向我,那道伤疤在帐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狰狞可怖。他鹰隼般的目光投射过来,带着审视猎物的锐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打断的不悦。
我慢慢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脸上应该毫无血色,但胸腔里那团疯狂燃烧的火焰支撑着我,让我的脊背挺得笔直。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勾出一个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指尖,隔着衣袖,紧紧捏住了那枚粗糙而致命的骨簪柄端,感受着它微小却无比真实的存在感。
“那您可知,”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帐篷里压抑的寂静,像淬毒的冰凌一根根钉入空气,“父王给我的最终密令是什么?”
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清晰,缓慢。
“密令”二字出口的瞬间,拓跋弘那如同铁铸般稳固的身形,极其细微地震动了一下。他那双始终锐利如刀、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睛,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强光猝然刺中的猛禽,那里面瞬间翻涌起的不是惊愕,而是某种更深沉、更致命的东西——一种被精心构建的认知堡垒突然被撬开一角,露出其下深渊般的不确定时,顶级掠食者才会流露出的、带着血腥味的警惕!
他脸上的伤疤猛地一抽,像是底下蛰伏的毒虫被惊醒。原本只是侧转的身体完全转了过来,正面朝向我,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瞬间暴涨,如同乌云压顶。帐内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炭火噼啪的爆裂声显得格外刺耳。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