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晨光行伍
楚州道的晨雾刚漫过马蹄时,萧伯正用箭杆拨开路旁的艾草。他的眼窝陷得很深,眼皮上有道斜疤——是当年在楚州军械库被流矢划伤的,那箭擦着眼球过去,却没伤着他握箭的手。此刻他指尖在箭杆的朱砂痕上蹭了蹭,突然停步:“前面三里有片矮松林,林子里的风声不对。”
沈惊鸿勒住马,裂江鼓悬在鞍侧,鼓带上的银莲花坠子随着马蹄轻晃。二师弟的坠子被晨露浸得发亮,坠子边缘的刻痕蹭着鼓皮,像有人在轻轻敲鼓。她左臂的墨漆红疹还没消,李妈妈给的艾草膏在甲片下透出淡绿,是楚州老艾特有的颜色。
“张亲卫,敲‘探路鼓’。”她摸了摸鼓沿的兰草,新抽的嫩芽已经长到半寸,金粉裹着的叶尖沾着露水,像颗凝在木上的泪。探路鼓的“咚—嗒”声漫出去,撞在松林方向的雾里,回声比来时钝了半分——是有东西挡了音,不是山石,是活物的呼吸。
萧彻的弓已经搭上箭,箭簇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他耳后的疤被晨雾浸得发潮,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昨夜墨狼逃时,他看见对方靴底沾了松脂,这种松脂只在楚州道的矮松林里有,“他们在松树上设了伏。墨狼的弓箭手擅长倒挂在枝桠上,箭簇涂了腐骨漆,沾着就会顺着血走。”
李妈妈正给四师妹缠手腕,绷带里掺了银粉,在晨光下显出细碎的亮。四师妹的右手小指有点歪,是当年在药庐练针灸时被针扎偏的,此刻却灵活地攥着根银针:“师姐,我能听出弓箭手的呼吸——他们屏气时,喉结动得比常人慢,银针能钉穿他们的箭囊。”
老马把陶罐往马后拴得更紧,罐口露出半截艾草——他在里面藏了火石,遇着火星就能燃。后腰的旧伤让他弯腰时龇牙咧嘴,却非要亲自检查每个陶罐:“骨都部怕火怕响,这些罐罐就是他们的催命符。当年在楚州马场,我用这招惊退过整队骑兵。”
小安的紫檀木算盘在怀里发烫,珠串自己跳了两下。他突然拨响最下面的算珠,回声里有金属摩擦的轻响——是箭簇在箭囊里滑动的声,至少二十支,“松树林里有三棵老松树,东边那棵的枝桠断了半根,最适合藏人,箭声就是从那来的。”
萧伯突然把箭杆往地上顿,“当”的一声震得雾都散了些:“我去引他们下来。”他的箭杆底部包着铁皮,是当年守军械库时特意做的,“墨狼认得我的箭杆,知道我瞎了,肯定觉得好欺负。”
“爹。”萧彻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父亲的手背上全是老茧,虎口的位置有个箭簇形状的疤——是教他射箭时被崩开的弓弦划的,“你在队伍中间定方向,我去。”他把自己的箭袋递过去,箭杆上也涂了朱砂,“要是我没回来,你就跟着鼓声走,沈统领能带着你们到楚州。”
萧伯没接箭袋,反而把自己的箭杆塞给他:“这杆箭陪我守了十年军械库,认咱们萧家的人。”他摸了摸萧彻耳后的疤,指尖在疤上顿了顿,“当年你娘说,这疤像颗星,能照着你回家。”
二、松林伏兵
矮松林的雾气里突然射出三支箭,箭簇裹着墨漆,直指沈惊鸿的裂江鼓。萧彻的箭迎上去,“铛”的一声撞开第一支,箭杆偏折时,他看见箭簇上的狼头刻痕——是墨狼亲卫的箭,比普通骨都部的箭沉半寸,箭羽用的是黑狼尾。
“沈统领!左移三尺!”萧伯突然喊,他虽瞎了眼,却能凭箭破空的声辨轨迹。第二支箭擦着沈惊鸿的鞍边飞过,钉在道旁的老槐树上,箭簇的腐骨漆顿时让树皮卷了边。
沈惊鸿的鼓槌突然砸向鼓心。“咚——”鼓声震得松针簌簌落,藏在东边老松上的弓箭手没抓稳枝桠,半个身子坠下来,露出腰间的箭囊——四师妹的银针“嗖”地飞过去,正钉穿箭囊的系带,十几支箭“哗啦”掉在松针里。
“老马!”沈惊鸿的旗幡杆横扫,杆梢缠住第三支箭的尾羽,猛地往回拽。箭尖擦着她的旧甲飞过,甲片上的缺口撞在箭杆上,竟把箭杆磕出个豁口——这甲是父亲用楚州玄铁打的,当年能挡骨都部的弯刀。
老马早攥着陶罐等在道旁,听见喊声就把陶罐往松树扔。罐口的艾草遇着松脂,“腾”地燃起来,蓝火顺着枝桠往上爬,藏在树上的弓箭手慌了神,纷纷往下跳,却没注意萧彻的箭已经在半空等着。
“噗噗”几声,箭簇全钉在他们的肩窝——萧彻特意偏了半寸,避开要害却能让胳膊发麻。他的箭杆在晨光里划出朱砂线,像条追着猎物的红蛇,“说!墨狼在哪?”
被射中的弓箭手刚要啐骂,突然看见萧彻耳后的疤,喉结滚了滚:“墨狼在前面的落马坡……说要在那用‘狼噬阵’,把你们的骨头全嚼碎!”
张亲卫突然敲起变阵鼓。“咚—嗒—锵”的节奏里,他的手腕还在抖,却把鼓点敲得又急又密——这是让队伍散开的信号。他右耳后的痣在汗里发亮,当年在楚州城下,他就是这样敲着鼓让亲卫们避开滚石的:“沈统领!落马坡是个凹地,最适合设围!”
萧伯用箭杆在地上划了个圈:“落马坡有块大青石,石下是空的,能藏十个人。”他指尖在圈里点了点,“当年我送军械到那,藏过三车弓箭,石缝里能卡箭。”
沈惊鸿突然让鼓槌在鼓面转了个圈,鼓声变缓,像晨雾漫过草尖:“按‘鹤翼阵’走。萧彻带弓箭手走左路,藏在坡上的灌木丛;张亲卫敲‘诱敌鼓’引他们出来;老马和小安带药庐的人守右路,用陶罐和算盘测动静;我带亲卫走中路,把他们往青石方向引。”
裂江鼓的鼓带突然晃了晃,二师弟的银莲花坠子撞在鼓皮上,发出“叮”的轻响。李妈妈摸了摸坠子,缺了截的食指在坠子背面的“二”字上蹭了蹭:“他在给咱们指路呢。”
三、落马坡战
落马坡的凹地像只张开的狼嘴。墨狼站在大青石上,手里的长弓缠着黑狼皮,弓梢的墨漆在晨光里泛着油光。他身后的骨都部汉子列成三排,前排举着狼头盾,后排搭着箭,盾面的墨漆在阳光下连成片黑,像块压过来的乌云。
“沈惊鸿,你爹当年就是在这坡上摔的马。”墨狼的声音裹着风,刮过凹地时带着铁锈味,“他的踏雪马腿被铁蒺藜扎穿,跪在地上像条丧家犬——你说,今天这匹小马会不会跟它娘一样?”
枣红马突然人立起来,前蹄刨着地面,马耳后的胎记在晨光里红得像血。赵三叔拽着缰绳的手在抖,虎口的旧疤被缰绳勒得发白——他看见青石下的草里闪着银光,是铁蒺藜,和当年扎穿踏雪的一模一样。
“敲‘惊马鼓’!”沈惊鸿的鼓槌落下时,裂江鼓的声浪撞在凹地的岩壁上,弹回来形成回音,像有无数面鼓在响。前排的狼头盾突然“咔嚓”裂开细纹——这鼓声比楚州城下的更沉,能震碎半寸厚的木板。
墨狼的亲卫刚要放箭,突然被身后的动静惊了——萧彻的弓箭手从灌木丛里站起来,箭簇上的朱砂在晨光里像串火,“放!”萧彻的箭先飞出去,直取墨狼的弓梢,箭杆在半空转了个圈,正好撞在缠弓的黑狼皮上。
“铛”的一声,墨狼的弓掉在青石上。他刚要去捡,突然看见青石下的草动了——四师妹带着两个师弟从石缝里钻出来,手里的银针全扎在亲卫的膝盖弯,那些人顿时像砍断的麦子似的倒了片。
“你们敢!”墨狼抽出腰间的弯刀,刀身的墨漆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这刀比普通狼爪刀长半尺,是用楚州老槐树的铁木锻的,当年劈开过破虏军的盾牌。他冲向沈惊鸿时,刀风卷着腐骨漆,离裂江鼓只剩两步。
沈惊鸿突然把鼓往身前一挡。鼓面的兰草嫩芽在刀风里晃了晃,竟没断——这鼓是父亲用楚州百年梧桐做的,木心坚硬,当年能挡住流矢。墨狼的刀砍在鼓上,“当”的一声弹回来,震得他虎口发麻。
“你爹的破鼓!”墨狼红了眼,举刀又砍。这次萧彻的枪从侧面挑过来,枪尖缠着的红绸扫过刀身,红绸上的金粉沾在墨漆上,像撒了把火星——骨都部的人说金粉是军魂所化,墨狼的刀顿时像被烫了似的往下坠。
“爹的鼓,能护着咱们。”沈惊鸿的鼓槌突然从鼓侧抽出——鼓腔里藏着把短刀,是父亲当年刻兰草时藏的,刀鞘就是鼓沿的木柄。短刀出鞘时带着金粉,划过墨狼的手腕,血珠滴在鼓皮上,竟被兰草的刻痕吸了进去,像给兰草添了道红根。
四、刀破狼阵
墨狼的手腕涌出的血泛着黑——他的刀鞘里藏着腐骨漆,刚才抽刀时蹭到了自己。他踉跄着后退,撞在大青石上,看见亲卫们正被萧彻的箭逼得往坡下退,突然从怀里掏出个铜哨,吹得尖利刺耳。
凹地两侧的矮林里突然冲出二十多个骨都部汉子,每人手里都牵着条黑狼。那些狼的獠牙上沾着血,颈间缠着墨漆布,看见裂江鼓就狂吠着扑过来——是骨都部的“狼噬阵”,用活狼撕开阵形,再用人马合围。
“小安!”沈惊鸿的短刀归鞘,重新握住鼓槌。鼓带的银莲花坠子在狼嚎里突然发亮,二师弟的坠子撞着其他坠子,发出“叮叮”的脆响,像在给她鼓劲。
小安早把算盘举到眼前,珠串在狼爪踏地的震动里乱跳。他盯着最前面那匹狼的影子,突然喊:“左前方五步!那狼的左后腿是瘸的——昨天在黑风口被枣红马踹过!”
赵三叔立刻拍了拍枣红马的颈毛。马像听懂了似的,突然冲向左前方,前蹄精准地踏在瘸狼的伤腿上。那狼惨叫着翻滚,撞翻了身后的狼队,阵形顿时乱了。
老马趁机把陶罐往狼群里扔。罐子里的火石撞在狼爪上,“噼啪”溅出火星,艾草燃起来的蓝火吓得狼们四处乱窜,竟掉头扑向了骨都部的汉子——那些人身上的墨漆味,是狼最熟悉的“喂食信号”,此刻却成了催命符。
萧伯的箭这时全钉在狼颈的墨漆布上。他虽看不见,却能凭狼嚎的方位辨准头:“射布带!那布浸过麻药,一箭就能让狼瘫软!”他的箭杆在晨光里像条直线,箭簇穿透布带时,总能带出点麻药粉,落在地上让狼爪一沾就打滑。
墨狼看着乱成一团的狼队,突然咬碎了牙。他拽过身边最后个亲卫,往对方手里塞了个桑木盒:“去烧了裂江鼓!盒里的焚营火沾着就燃,就算烧不着鼓,也要让那金粉沾在他们身上——跟着火味,我就能找到楚州老粮仓!”
亲卫刚要冲,就被四师妹的银针钉穿了手腕。桑木盒掉在地上,滚到萧彻脚边。他用枪尖挑开盒盖,里面的火药里果然混着金粉——是裂江鼓上的,墨狼竟捡了鼓上掉的金粉当追踪标记。
“想追?”萧彻突然把盒里的火药往空中一扬,晨光里的金粉像片碎星。他的箭带着火星射过去,火药“轰”地燃起来,金粉在火里变成金红色的光,竟把狼嚎都压了下去,“这火能烧三里地,你跟着光来,正好让我们看看墨狼的骨头有多硬。”
五、道上归旗
落马坡的狼嚎渐远时,萧伯正用箭杆挑开亲卫身上的狼爪印。他的指尖在伤口边缘摸了摸,突然皱眉:“这狼爪涂了腐骨漆,比箭上的更烈。”他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里面是晒干的楚州老槐皮,“嚼碎了敷上,当年你爹被狼抓伤,就是这么好的。”
萧彻嚼着槐皮,苦味漫开时,耳后的疤突然不疼了。父亲的手虽抖,却把槐皮敷得极匀,像当年教他握箭时那样,指尖总在最关键的地方顿一顿:“爹,你怎么知道槐皮能治这伤?”
“老大夫教的。”萧伯笑了,眼窝的疤在晨光里舒展开,“他说‘狼毒在血,槐皮入血,以木克毒’——当年他还在楚州药庐时,总把这话挂在嘴边。”
李妈妈正把二师弟的银莲花坠子重新系紧。坠子上沾了点焚营火的火星,却没烧坏,反而让“二”字更清晰了。四师妹递来块新采的艾草,她小心地垫在坠子下:“这样撞在鼓上,就像他还在跟咱们说话。”
沈惊鸿的裂江鼓放在坡顶的大青石上,鼓皮上的兰草被血和金粉裹着,竟显出几分活色。她敲了记“聚兵鼓”,鼓声漫过楚州道,往西北方向去——那里是楚州老粮仓的方向,萧伯说,守粮仓的旧部肯定能听见。
张亲卫的手腕肿得更厉害了,却非要再敲一段“楚州行”。鼓槌落下时,他右耳后的痣在汗里亮得像颗星:“沈统领你听,这鼓声比在黑风口亮多了——离楚州越近,鼓越有劲儿。”
老马蹲在坡边数人数,数到第七十二个时,突然往萧伯身边凑了凑:“萧伯,你也算一个不?当年你守军械库,也算破虏军的人。”他手里的名册在风里掀着页,最后空着的地方,正等着填新名字。
萧伯摸了摸箭杆的朱砂:“算。只要裂江鼓还敲着,我就永远是破虏军的人。”
沈惊鸿望着西北方向的晨雾,那里的雾气里已经透出点青灰色——是楚州城的轮廓。裂江鼓的鼓带突然被风扯得笔直,银莲花坠子全朝着那个方向晃,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
“走了。”她翻上马背,旗幡杆在晨光里划出道银线,“让老粮仓的弟兄听听,咱们的鼓声到了。”
枣红马踏过落马坡的青石时,马耳后的胎记在阳光下闪了闪。赵三叔突然看见石缝里卡着根苜蓿——是踏雪当年留下的,埋在土里五年,竟发了芽,像在给他们引路。
鼓声漫过楚州道时,连风都跟着变了调。那声音里有银莲花的轻响,有朱砂箭的锐声,有艾草的清香,还有七十三个破虏军旧部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