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狩结束的第二天，天色未亮，赵楷便已入宫候旨。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烟气袅袅升腾。宋徽宗刚用了早膳，正拿着一柄玉如意细细把玩，神色闲适。
赵楷一进殿，便将冕服的下摆一撩，重重跪倒在地，额头触及冰冷的金砖。
“儿臣，有罪！”
他声音沉痛，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惶恐。
宋徽宗把玩玉如意的手指一顿，眉头微蹙，脸上那份闲适瞬间散去。“何罪之有？”
“儿臣昨日在猎场，无意中查获一桩惊天阴谋，恐惊扰父皇圣驾，罪该万死！”
说罢，他对着殿外拍了拍手。
两名王府护卫，架着一个浑身瘫软，眼神空洞如死狗的人走了进来，正是那刺客头目张虎。他被丢在地上，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赵楷从怀中取出一份供词，双手高高举过头顶。“父皇，人证物证俱在。”
内侍将供词呈上。
宋徽宗的目光在供词上扫过，当看到“梁师成”、“嫁祸蔡京”、“挑起党争”这几个字眼时，他原本还算平静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赵楷低着头，声音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悲愤与后怕：“儿臣万万没有想到，梁师成虽已下狱，其党羽竟如此丧心病狂！他们妄图在猎场刺杀种太尉，再将此事嫁祸给蔡相，目的就是搅乱朝堂，让父皇您不得安宁，他们好趁乱为其主翻案！”
他这番话，句句不提女真，字字不涉国本，只将一切都归结于一场卑劣的内斗和报复。
一个被打入天牢的阉奴，竟还敢在外面兴风作浪，甚至将黑手伸向了朝廷一品大员！
这已经不是党争，这是在抽他这个皇帝的脸！
“砰！”
宋徽宗猛地将手中的玉如意砸在龙案上，那块价值连城的羊脂美玉，当场碎成数截。
“竖子！奴才！安敢如此！”
皇帝的怒火，如火山般喷发，整个御书房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张虎在地上抖得如同筛糠，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呜咽。
宋徽宗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那份供词，又看了一眼地上烂泥般的张虎，眼中杀机毕现。他最恨的，就是这些奴才背着他搞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勾当，扰乱他的清净！
赵楷见火候已到，立刻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为难之色。
“父皇，此事……此事牵连甚广。儿臣担心，若交由三司会审，走漏了风声，恐有梁贼同党闻风而逃，或是在狱中串供，反而打草惊蛇。”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为难：“可若由儿臣私下彻查，又恐逾越了法度，惹来朝臣非议，说儿臣……说儿臣干预朝政……”
这番话，每一个字都说到了宋徽宗的心坎里。
他既烦透了朝臣们互相攻訐扯皮，也怕事情闹大，显得他这个皇帝连一个下狱的奴才都管不住。他需要一把刀，一把不属于任何派系，只听他一个人号令的快刀，替他把这些肮脏事，快刀斩乱麻地处理干净！
还有谁，比自己的儿子更合适？
宋徽宗的怒气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帝王的决断。他从龙案之上，拿起一块刻着龙纹的金牌，走下御阶，亲手递到赵楷面前。
“朕，赐你金牌！”
金牌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
“持此金牌，如朕亲临！”宋徽宗的声音响彻大殿，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事，由你全权密查，无需通过任何衙门！给朕一查到底！不论牵扯到谁，都给朕挖出来！朕倒要看看，还有谁，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赵楷接过金牌，再次叩首，心中却是狂喜。
成了！
他的“影卫”，从这一刻起，不再是见不得光的私兵！而是奉旨办案的皇家密探！
他终于得到了在这吃人世道里，最重要的一样东西——合法的伤害权！
……
与此同时，汴京城，青玄观。
后院一间静室里，死里逃生的小德子跪在地上，浑身还在发抖，身上那股被马尿浸泡过的恶臭，让他自己都几欲作呕。
他正对着一个身穿八卦道袍，面容清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道人，哭诉着刺杀失败的经过。
“观主……观主救我！事情败露了，张虎他们全被抓了！我……我差点就回不来了！”
那被称为观主的道人，听完他的哭诉，脸上却无半点波澜，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只是淡淡地说道：“慌什么，天塌不下来。你先下去，找个地方清洗干净，换身衣服，这几日就待在观中，不要外出。”
他的声音有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小德子慌乱的心神竟真的平复了不少。他千恩万谢地退了下去。
静室里，只剩下道人一人。
他缓步走到供奉着三清神像的神龛前，对着神像拜了三拜。随后，他伸手在神像底座的一处莲花纹路上，不着痕迹地轻轻一按。
“咔哒。”
一声轻响，底座侧面弹开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暗格。
道人从暗格中，取出了一只羽毛灰亮的信鸽。他拿出一张极小的纸条，用特制的墨笔在上面写下了一串外人无法看懂的密语，仔细卷好，塞进信鸽腿上的竹管里。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手一扬。
那只信鸽振翅而起，在青玄观上空盘旋一圈，辨明了方向，便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径直朝着北方飞去。
道人关上窗，静室之内，再次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一切，都被潜伏在道观对面一座酒楼顶层，通过特制千里镜窥伺的影卫，尽收眼底。他们无法进入道观，但将那道人的相貌，以及信鸽飞走的方向，牢牢记下。
……
郓王府，书房。
赵楷听完周勇带回的密报，眉头紧锁。
“青玄观？观主？”
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脑中那根属于现代人的历史之弦，被猛地拨动了！
一道被后世史学家常常当做笑谈，却又真实存在的历史细节，如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宋徽宗，痴迷道教，晚年甚至自号“道君皇帝”，举国上下大兴宫观，对天下道士尊崇备至！他不仅将道士的地位提到了无以复加的高度，甚至允许一些他所信赖的“得道高人”自由出入宫禁，参议政事，其言语分量，有时甚至超过了宰相！
一个披着清净无为的道袍，深受皇帝信赖与尊崇的方外之人……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完美的伪装！
他可以轻易地接触到朝廷的最高机密，可以在品茶论道间，不着痕迹地影响皇帝的决策，甚至可以利用皇帝的信任，调动某些力量，而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谁会去怀疑一个不问世事，一心修仙的“神仙中人”？
赵楷的后背，瞬间被一层冷汗浸透。
他几乎可以断定，这个仙风道骨的青玄观观主，就是那个一直隐藏在最深处，代号为“先生”的幕后黑手！
可他没有证据！
直接去抓？去审？
那无异于自寻死路！
贸然指控一个深受父皇信赖的“神仙”，只会被当成是自己为了争功而疯了心，甚至可能将刚刚到手的信任与金牌，全部葬送进去！
他手握着那块滚烫的，代表着“如朕亲临”的金牌，却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棘手。
这块金牌，可以斩杀朝臣，可以踏平匪窝，却斩不断他父皇心中那根深蒂固的信仰。
他看着窗外青玄观的方向，眼中杀意沸腾，却又被理智死死压住。
下一场对决，不再是猎场上的捕杀，而是一场在皇帝信仰核心处的无声战争。
如何撕下这个“神仙”的画皮，又不引火烧身？
而那只已经飞往北方的信鸽，又会从金人的大营里，带回怎样致命的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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