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殿内，死气沉沉。
往日里能让宋徽宗心旷神怡的龙涎香，此刻闻在鼻中，只觉得烦闷刺鼻。
停服丹药的第三天，那种从骨髓深处涌出的空虚与乏力，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握不住笔，看不进画，整个世界都像蒙上了一层灰翳，了无生趣。
御座之上，这位道君皇帝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被抽干了精气的颓败。
一个他之前从未想过，甚至觉得荒谬至极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在他心中疯狂滋生。
难道……那仙丹，真的有问题？
当内侍通传，郓王赵楷、御药局总管刘太医，以及青玄观林观主同时在殿外候旨时，宋徽宗枯败的眼神里，终于亮起了一丝光。
他要一个答案。
三人入殿，气氛瞬间凝固。
刘太医低眉顺眼，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臣本分模样。
赵楷神色平静，立于一侧，仿佛只是一个陪同的看客。
唯有那青玄观主，依旧是仙风道骨，鹤发童颜。他一见到宋徽宗的憔悴模样，脸上竟没有半分心虚，反而流露出痛心疾首的神情，抢在所有人之前开口了！
“陛下！”他声音沉痛，带着悲悯，“贫道早就说过，此乃九转金丹，非凡人血肉之躯所能轻易承受！服丹之后，正是伐毛洗髓，脱胎换骨的紧要关头！身体必有不适，此乃去芜存菁，重塑仙体的必经之痛啊！”
他猛地一甩拂尘，怒视刘太医：“都是尔等凡夫俗子，以凡俗医理揣度仙家妙法，妄进谗言，险些断了陛下的千秋仙缘！罪该万死！”
一番话，竟是倒打一耙！
他引经据典，口若悬河，从《黄庭经》讲到《参同契》，各种玄之又玄的丹道理论层出不穷，竟说得御座上本就心存疑虑的宋徽宗，眼神又开始动摇了。
是啊，修仙问道，哪有不吃苦头的？
刘太医被他一番抢白，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气得浑身发抖，却愣是插不上一句话。医理再精，如何与“仙理”辩驳？
眼看那道人就要反败为胜，将黑的说成白的。
赵楷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殿中每一个人耳中。
“父皇，观主所言极是。”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刘太医错愕地看向赵楷，那道人眼中也闪过一丝得意。
赵楷却看也不看他，继续说道：“炼丹乃夺天地造化之精微要事，儿臣不敢妄议。儿臣奉父皇金牌，彻查梁师成余党，无意中也查了查观主炼丹的用度，以防有宵小之辈从中作梗，坏了观主的修行。”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观主，又将自己的行为合理化。
“儿臣查过，观主所用药材，如那千年的人参，雪山的灵芝，皆是万里挑一的上品。唯独……”
赵楷话锋一转，从袖中取出了一本册子，并非什么密信，而是一本谁都可以查阅的商号账簿。
“唯独一味名为‘赤阳石’的矿物，来源颇为蹊跷。”
他将账簿呈上，由内侍转交给宋徽宗。
“父皇请看，这是京城‘吉庆堂’的账簿。上面清清楚楚地记载着，青玄观常年从一家名为‘完颜商行’的铺子，以远低于市价三成的价格，大量购入这‘赤阳石’。”
赤阳石，只是朱砂在炼丹界的雅称。
但“完颜商行”这四个字，却像一记千斤重锤，狠狠砸在了宋徽宗的心头！
完颜！
金国皇族的姓氏！
他再糊涂，再沉迷修道，也知道这三个字背后代表着什么！
宋徽宗的呼吸猛地一滞，那双本已动摇的眼睛，瞬间射出刀锋般的锐利光芒，死死盯住了那道人！
“先生”的脸色，终于第一次变了。
那份仙风道骨的镇定，出现了一丝裂痕。
但他仍强自镇定，辩解道：“贫道一心向道，不问俗务。采买之事，皆由观中采办的道童打理，或许是他们贪图便宜，误与金人商铺交易。再者，金人亦是我大宋盟友，两国通商，乃是常事，何罪之有？”
“好一个盟友！”
赵楷发出一声冷笑，终于图穷匕见！
他从怀中，取出了那张截获的，写满了鬼画符的密信，以及他连夜破译出的译文！
“父皇请看！这就是您的‘盟友’，派信鸽送回来的‘祝福’！”
内侍颤抖着将两张纸呈上。
宋徽宗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张译文上！
“加速……龙体……”
“冬至……内应……”
短短八个字，如八道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赵楷的声音，如北地刮来的寒风，一字一顿，响彻大殿！
“他们不是在助您修仙！他们是在用虎狼之药，催逼您的身体，加速您的衰败！”
“他们是在算着您的死期！好在冬至那天，里应外合，让您‘恰到好处’地驾崩！届时，君王暴毙，内应作乱，我大宋江山，便会瞬间倾覆！”
人证！物证！逻辑链条！
完美闭合！
那被称为“先生”的道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所有的辩解，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大势已去！
绝望之下，一丝疯狂的决绝，涌上他的眼底！
“妖孽！”
他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那仙风道骨的形象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狰狞！
“是你！是你蛊惑圣听，断了陛下的仙路！贫道今日，便要替天行道，诛杀你这祸国殃民的魔头！”
话音未落，他宽大的道袍袖中，猛地滑出一柄淬着幽蓝光芒的短刃！
他不刺皇帝，反而状若疯魔地朝着赵楷猛扑过去！
他想用“护驾杀魔”的姿态，做这最后一搏，将这潭水彻底搅浑！
刘太医吓得惊呼出声，殿中内侍乱作一团！
然而，就在那淬毒的刀锋即将触及赵楷衣角的瞬间。
一道一直侍立在角落，毫不起眼，扮作小太监的身影动了！
那身影快如鬼魅！
黑影一闪而过！
众人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只听得“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四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接连爆起！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响彻整个福宁殿！
前一刻还状若疯魔的“神仙”，此刻四肢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像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地，剧烈地抽搐痉挛，口中涌出大股大股的白沫，丑态毕露。
那仙风道骨的面具，被这一声凡俗到极点的惨叫，彻底撕得粉碎！
宋徽宗呆呆地看着地上那滩扭曲的烂肉，再看看桌上那本刺眼的账簿和那封催命的密信。
他的整个世界，他引以为傲的信仰，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呃……”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脸色由蜡黄转为煞白，再由煞白转为铁青，最后化作一种混杂着极致愤怒、背叛和羞耻的绛紫色！
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指着地上那滩烂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终，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拖……拖下去！”
“交……交给……郓王！”
“给朕……审！”
“朕要知道……所有的一切！”
赵楷赢了。
他看着精神被彻底击垮，瘫软在龙椅上的父皇，心中却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
他斩断了伸向父皇的毒手，却也亲手打碎了父皇最后的精神支柱。
而更大的危机——冬至之乱，已如一柄悬在整个大宋头顶的利剑，悄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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