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页都被他翻得起了毛边。
他不是在读书,他是在啃噬这些文字。
要把它们变成自己向上爬的骨头和血肉。
复仇的火焰,日夜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这股火,让他清醒,也让他疯狂。
府试的日子,如期而至。
天还没亮,贡院门口就已是人山人海。
黑压压的一片,全是穿着青衿襕衫的读书人。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紧张,窃窃私语声汇成一片嗡嗡的声浪。
“听说了吗?这次的主考官,是新来的知府大人,姓魏。”
“魏知府?就是那个从京城下来的铁面阎王?”
“可不是嘛!据说他最恨的就是投机取巧之辈,这次的搜检,怕是要比往年严上十倍!”
人群中一阵骚动,不少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袖口和鞋底。
脸色变得煞白。
陈川混在人群中,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一切。
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生员服。
身形在众多成年学子中显得有些单薄。
轮到他了。
门口的两个兵士,眼神像鹰隼一样锐利,从头到脚把他扫了一遍。
“考篮,打开!”
陈川依言打开。
里面只有几张干硬的烙饼,一方砚台,几支秃笔。
一个兵士拿起烙饼,面无表情地在手里“咔嚓”一声,掰成了四块。
仔细检查里面有没有夹带纸条。
碎屑掉了一地。
周围的学子都低着头,敢怒不敢言。
陈川没有去看那兵士,只是伸出手。
默默地从另一个兵士手里拿过自己剩下的烙饼。
自己动手,将它们一一撕开。
那两个兵士的动作都顿了一下,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小子,有点意思。
“进去,到屏风后面,脱光!”
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是最屈辱的一关。
所有的尊严,在这一刻,都要被剥得干干净净。
已经有学子涨红了脸。
陈川平静地走进屏风,背对着外面那些目光。
他一件件脱下衣物。
很快,陈川便从屏风后走出。
陈川没有理会任何人的目光,拿起自己的考篮,迈步走进了那座决定无数人命运的龙门。
贡院之内,一排排号舍如同鸽子笼,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坐下,闭上了眼睛。
耳边是其他学子入座的脚步声。
全部落座后,一片寂静。
直到一张卷纸,轻轻落在他的桌案上。
陈川睁开眼,目光落在卷首。
第一场,策论。
题目只有寥寥数字。
“论河工之弊与漕运之利。”
一瞬间,考场内响起一片细微却清晰的倒吸冷气声。
不少人刚刚拿起笔,手就僵在了半空。
这个题目,太大了,也太深了。
河工,牵扯着工部、户部,更牵扯着沿河数以万计的官吏、豪绅、流民。
漕运,是大齐的经济命脉,更是无数人赖以为生的饭碗。
谈利?谈弊?
怎么谈?往哪谈?
说得浅了,是空疏无物,不知时务。
说得深了,字字句句,都可能捅到天大的马蜂窝。
这就是那个“铁面阎王”魏知府,给所有人的下马威。
他不是在考经义,他是在考人心,考胆魄。
陈川的嘴角,反而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他要的,不是功名,是权势。
是能把仇人踩在脚下的力量。
一篇四平八稳的文章,换不来这些。
他闭上眼。
脑中没有圣贤书,只有一幕幕血淋淋的现实。
那些被河堤冲垮的村庄,那些在漕运码头上被活活打死的苦力……
他提笔,蘸墨。
笔尖悬在纸上,没有立刻落下。
周围的学子们已经开始动笔,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一个巡场的考官,脚步很轻,影子却很长,从陈川的号舍前缓缓移过。
那目光,刮过每一个人的后背。
陈川落笔了。
没有片刻犹豫。
“河工之弊,非在工,而在人……”
他的字,不像其他书生那样追求风骨,而是笔画锋利,带着一股杀伐之气。
没有去引经据典。
他只写他“看”到的东西。
把贪墨的官吏比作蛀穿大堤的白蚁,把层层盘剥的手段,写得清清楚楚,就差指名道姓。
他把漕运的利,直接和朝廷的税收、边疆的军饷挂钩。
然后,他笔锋一转。
弊病说完了,该说解法。
他的解法,只有两个字。
“杀人。”
不是杀几个贪官污吏以儆效尤。
而是要建立一套全新的规矩,用最严酷的律法。
将所有伸向河工漕运的手,全部斩断。
挡路者,无论是谁,无论背后是谁。
杀。
这篇文章,不是在答题,更像是在递一把刀子。
递给那位新来的魏知府。
就看他,敢不敢接,想不想用。
时间一点点流逝。
号舍外,天光由暗转明,又由明转暗。
“当——”
收卷的锣声响起。
悠长,沉闷。
像是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陈川放下了笔。
整张卷面,墨迹淋漓,竟无一处涂改。
他吹干墨迹,将卷子平整地放在桌角。
考官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收走一张张决定命运的纸。
当他拿起陈川的卷子时,手指顿了一下。
那股扑面而来的锐利之气,让他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这个坐在角落里,身形单薄的少年。
陈川没有理会他,只是将剩下的半块烙饼塞进嘴里。
用力地咀嚼着。
很硬,硌得牙酸。
但他需要补充体力。
这场府试,从他落笔的那一刻起,才刚刚开始。
等到第三天,众考生才走出贡院。
无数的家人等在外面,焦急地张望着。
不少人被搀扶着出来,放声大哭。
陈川挤出人群,影子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回家。”
陈川只说了两个字。
他没有回头再看那座龙门一眼。
是鱼是龙,已经由不得他了。
……
与此同时。
府衙后堂,灯火通明。
几十名负责阅卷的考官,正襟危坐,连大气都不敢喘。
主位上,一个身穿绯色官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人。
正一言不发地翻看着刚刚收上来的卷子。
他就是新任知府,魏谦。
从京城刑部空降而来,素有“铁面阎王”之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