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川站在工棚外,脚下是尚未翻动的黄土,头顶是未散的赤红光柱。
关胜的战马仍在光中踏蹄嘶鸣,那声音不似来自人间,倒像是从时间尽头传来——催促着命运的齿轮,不容停歇。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吴用与鲁智深。
“要动府衙。”他开门见山。
吴用指尖一顿,沙盘上的细线微微震颤。
他抬眼,目光如古井无波:“你说哪里?”
“济州府衙后巷。”林川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以修排水渠为名,实掘地基之下。”
鲁智深霍然站起,铁塔般的身躯撞得铁钎哐当乱响。
“好!老子早看那狗官不顺眼了,直接砸门进去,抡拳就打!”
“打不得。”吴用摇头,声音冷静如冰泉,“蔡京在朝,高俅掌军,天下耳目皆其爪牙。府衙乃州治中枢,擅掘地基,形同谋逆。一纸弹劾,便可将你我尽数下狱。”
林川却已从怀中抽出一卷文书,摊在沙盘之上。
纸面工整,墨迹沉稳,图样精确到寸,用料列至砖石竹钉,连每日用工人数、饭食标准都详尽标注。
更关键的是——格式、印鉴、行文结构,全依《营造法式》与工部公文旧例,一丝不苟。
“这不是谋逆。”林川冷笑,“这是救城。”
他指着图纸:“宣和三年大水,冲塌南官道,漕运滞塞七日,死商三十七人,朝廷震怒。我以此为由,申请‘贯通旧渠水系’,恢复排水防洪之能。路线恰好经府衙后巷,合情合理。”
吴用凝视良久,忽然轻叹:“你竟连工部三年前的批文格式都记得?”
“我在现代,审过三千份工程报批。”林川眼神锋利,“官府不怕你做事,怕你无规可循。我们不破规矩,我们……比他们更懂规矩。”
鲁智深挠头:“可他们要是不信呢?”
“那就让他们‘自己’信。”林川目光转向城中那座朱门高墙的府邸。
三更天,知府书房。
烛火微摇,苏晴如一片落叶般翻窗而入。
她脚步轻巧,避过巡夜差役,直入内室。
书案上堆满公文,她熟练地抽出一册“漕运急报”,翻开夹层,将林川的文书悄然嵌入其中。
又从袖中取出一枚仿制铜印,蘸墨一盖——巡按司批签赫然在列,笔迹印章,真假难辨。
“养父总说,官印如天命。”她冷笑,将册子归位,“今日,我便借这天命,压一压那吃人的世道。”
次日清晨,府衙鼓响。
差役捧着公文奔出,高声宣读:“济州基建使林川所奏‘贯通城南水渠’一案,准!即日开工,工部备案,不得阻挠!”
鲁智深在工棚外听得愣住,咧嘴:“你这丫头……比孙二娘当年劫镖还狠!”
苏晴冷眼望他:“我娘是被逼上梁山的贼。我是要用贼的手段,救那些还没变成贼的百姓。”
开工当日,黄土翻飞。
林川亲自执钎,率二十精匠,从府衙后巷切入。
用的是“暗掘法”——先凿一尺窄道,深埋地下,再横向扩挖,避免震动地基,瞒过衙中耳目。
三日过去,巷道已深入三丈,泥土渐硬,夯层密实,显是古基所在。
忽然,“铛”一声脆响。
铁钎撞上硬物。
众人屏息,小心清土,赫然露出一块青石板,厚逾两尺,边缘凿榫,严丝合缝。
撬开石板,下方竟是层层叠叠的陶瓮,排列如阵,每瓮高不过尺,封泥完好,瓮身刻字——
“张横,梁山泊马军副将。”
“段景住,梁山泊走报机密头领。”
“白胜,梁山泊步军头领。”
名字一个接一个,皆是曾签招安书、缴兵器、归顺朝廷的降卒。
吴用颤步上前,手指抚过瓮身,指尖颤抖,老泪纵横:“他们……真的来了……真的信了……可换来的,是封口的土,是焚身的火……”
鲁智深双拳紧握,青筋暴起,怒吼几乎冲破地穴:“高俅!蔡京!你们口口声声‘招安纳降’,背地里却干这等断子绝孙的勾当!”
林川沉默不语,只觉胸口如压巨石。
这些不是反贼,是信了朝廷的忠义之人。
他们放下刀,换来一道诏书,却不知那诏书背后,写的是“尽数鸩杀”。
他忽然明白阿满为何癫狂——那些记忆,不只是英灵残念,更是七百冤魂的哭嚎,日日夜夜,在他脑中撕扯。
“再往下。”林川低声道,“挖。”
众人继续清土,直至坑底现出一具铁匣,锈迹斑斑,锁扣已朽。
匣身无字,唯有一道龙纹暗刻,边缘沾着暗褐痕迹——像是干涸的血。
吴用缓缓伸手,将铁匣捧出,轻轻放在木板上。
“这匣……不该在此。”他喃喃,“圣旨当藏于金匮,怎会与骨灰同埋?”
林川盯着那铁匣,心跳如鼓。
这是火药,一点就炸,能掀了整个大宋的天。
铁匣开启的刹那,一股陈腐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林川屏住呼吸,指尖触到那道明黄绸布时,心头猛地一缩。
它静静躺在铁锈与尘土之间,像一条死去的龙,蜷伏在黑暗深处。
他缓缓将它抽出,布面干脆得几乎一碰即碎,边缘已泛黑,仿佛被火焰舔舐过无数次。
“怎的……是空的?”鲁智深凑近,粗声低语。
吴用眉头紧锁,从怀中取出火折子,轻轻一吹,幽蓝火苗跃起,缓缓掠过圣旨表面。
刹那间,明黄绸布之上,竟浮现出一行行朱红小字,如血写就,森然刺目——
“梁山降众,尽数鸩杀,骨灰深埋,永镇忠义。”
落款无名,唯有一枚残印暗印于末尾,似曾盖过又被人刻意刮去,只余一道模糊龙纹。
林川怔住了。
不是愤怒,不是悲恸,而是一种近乎冰封的清醒。
他忽然笑了,笑声低哑,却带着撕裂夜幕的锋利:“好一招‘赐你忠义,灭你满门’!招安是刀,诏书是鞘,他们用仁义道德把你骗下山,再用一道密旨,把你挫骨扬灰!”
鲁智深双目赤红,一拳砸向石壁,轰然作响:“洒家早该知道!朝廷从不信江湖汉子的忠肝义胆,只信刀剑和坟头!”
吴用沉默良久,声音如冰刃划石:“这不是圣旨……是灭口令。藏于府衙地底,与骨灰同葬,为的就是让真相永不见天日。”
话音未落,头顶泥土微微震颤。
脚步声!
由远及近,皮靴踏地,节奏整齐——是府衙巡卫!
每夜三更巡巷,从无差错,偏偏今夜,提前了半刻!
“来不及了。”林川眼神一凛,低喝,“撤!”
鲁智深二话不说,扛起铁匣便往暗渠跃去,身影如黑塔没入幽深水道。
林川迅速指挥众人倒泥浆,黄浊浆水倾盆而下,瞬间将洞口掩埋大半,只余一条窄缝透气。
可他还不能走。
必须有人留下,稳住局面。
“我来断后。”他沉声道,抓起铁锹,故意发出窸窣声响,装作清淤。
脚步声逼近,火把光透过土层缝隙洒下,映出几道晃动的人影。
“什么人?!”一声厉喝自上方传来。
林川抬起头,脸上堆出几分憨笑,抹了把汗:“官爷恕罪,小的是工部派来的匠头,正疏通旧渠,怕明日暴雨积水冲了府衙地基。”
巡卫头目狐疑地打量他,目光扫过泥地:“深更半夜,挖这么深?”
“水脉走向变了,得探老地基。”林川不慌不忙递上工部批文,又展开图纸,“您瞧,这是工部备案的《郓城南渠疏浚图》,连用料都列得清清楚楚,绝不敢越雷池一步。”
头目粗略一瞥,似信非信,正欲转身,忽见泥浆边缘,一抹明黄若隐若现。
他瞳孔一缩:“那是什么?!”
林川心头一跳,却笑得更憨:“哎哟,吓我一跳——是我娘给的护身符,黄布写的经文,贴身带着,方才摔了一跤,怕是掉了。”
说着一脚踩上去,力道不轻不重,恰好将那截布角彻底压入泥中。
巡卫盯着他看了几息,终究冷哼一声:“少在这装神弄鬼,再往深挖,报备府丞!”
待脚步声彻底远去,林川才缓缓抬起脚。
那一角明黄,在月光下微微颤动,像是死者的控诉,又像是未燃尽的火种。
他望着暗渠深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这道旨,不该埋在土里……”
“该挂在城楼上,让全天下都看看。”
风穿巷而过,吹不散地底的冤气,却吹动了他袖中英灵簿的一页。
火光映照下,关胜之名金芒大盛,如将出鞘的青龙偃月刀;而林冲名字边缘,那曾微弱如萤火的光点,竟悄然连成一线,似有寒枪破夜,即将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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