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川立于岸上,一袭青袍被江风鼓起,目光沉静如渊。
三日前,高俅二十艘神舟自行调头、漕船无帆自航的消息已如瘟疫沿河蔓延。
从汴梁到扬州,从纤道到渡口,船工们收工后不再饮酒赌钱,而是围坐在火堆旁,压低声音说起那些被官府掩埋的旧事——谁家儿子死在漕运铁链下,谁家父亲被火油烧死在驳船上,谁家兄弟尸骨沉江十年未还。
而这一切,都因那一纸《漕工血书录》。
林川命人将百名冤死船夫的姓名刻于石碑,又誊抄百份,张贴于沿岸码头。
每一份血书录末尾,只题八字:“你的船,记得你。”
人心,最怕的不是死,而是被遗忘。
可若船记得你呢?
若你曾掌舵的那艘破舟,即便沉了十年,腐了龙骨,仍能在某一夜悄然浮出水面,缓缓靠向你曾守护的渡口——那还是鬼神之说吗?
那是魂归故里。
“使君。”张顺立于他身侧,声音低哑,“上游两艘盐驳船,已过断龙矶,本该北上,却突然……停了。”
林川微微颔首。
船无舵,人无醒,却在命运的水脉中感知到了归属的方向。
就像迷途的鸟,终会认得归巢的风。
“张横呢?”林川问。
“在船上。”张顺眼中有光闪过,“他说……他听见了。”
听见了什么?
是百年前兄弟们的呼喊?
还是这条河,千百年来被压迫的喘息?
林川没有再问。他只抬手,轻轻一挥。
岸边鼓声骤起,低沉如心跳,三响之后,戛然而止。
这是信号。
下一瞬,江面微动。
那两艘本该静止的空船,竟缓缓调转船头,船首如被无形之手牵引,稳稳指向“英灵泊”深处——那艘斑驳却未朽的“火儿号”。
百姓惊呼,沿岸聚观者纷纷后退,有人跪地叩首,有人喃喃念经。
可更多人只是怔怔望着,眼中不是恐惧,而是某种近乎虔诚的震动。
船动了。
无帆,无桨,无人掌舵。
可它们走得平稳,仿佛这条河本就该如此载它们南行。
当先一艘驳船缓缓靠泊,船头轻触“火儿号”船舷,发出一声闷响,像是叩门。
张顺双目骤睁,猛然跃入江中。
水花未散,他已潜入深处。
幽蓝灯焰倒映水中,竟如星河铺展。
他逆流而下,指尖划过河床,忽觉百道水脉如经络贯通四肢百骸,每一道水流都带着记忆,带着呐喊,带着沉没前的最后一声怒吼。
“兄弟……”
“带我们回家……”
低语如潮,从四面八方涌来。
不是幻觉。
是千百个曾死于漕运暴政的船工之魂,在水底共鸣。
张顺浮出水面,仰天长啸,声震江野。
就在此时,吴用立于泊区高台,手中羽扇轻挥。
“起阵!”
九艘残船自淤泥中被拖出,皆曾属梁山水军旧部,如今船体残破,桅杆断裂,却一一泊于“火儿号”周围,成环形九星之势。
每艘船上,供奉一名水军英灵牌位: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童威、童猛、孟康……香火缭绕,牌位前摆着粗碗浊酒,船头系着渔民供奉的红布条。
“唱。”吴用淡淡道。
岸上数十名老船工齐声开口,用本地方言唱起那首早已失传的《梁山渔歌》:
“泗水长,梁山高,
船火儿不灭,魂不逃。
官盐压断脊,漕链锁人腰,
今夜江心开,兄弟归战袍!”
歌声苍凉,随风入水。
第七夜,子时三刻。
河雾骤起,浓如乳浆,十船龙骨齐震,发出低沉轰鸣,仿佛沉睡的巨兽即将苏醒。
桅杆无风自摇,船板咯吱作响,竟似有千军万马在船中列阵。
张顺立于“火儿号”船首,浑身湿透,眼中却燃起幽蓝火焰。
他缓缓抬起手,掌心朝天。
江面之下,一道铁链缓缓浮出——那是当年张横战船沉没时,缠于龙骨的残链,如今锈迹斑斑,却仍带着未散的杀意。
“哥哥……”张顺轻语,“河,该换主了。”
话音落,十船齐鸣,如龙吟。
而千里之外,泗水上游三州,十七艘官船、民舟静静停泊于码头。
舱中,船工酣睡正沉。
无人察觉,舵轮纹丝未动,船身却已悄然离岸。
江流无声,载着十七艘空船,缓缓南行。
仿佛整条河,都在呼吸。
黎明破晓,天光如刃,割开泗水之上弥漫的浓雾。
十七艘船,如被无形之手牵引,静静泊于“英灵泊”外围,船身无帆无桨,却整齐划一,仿佛列阵归营的残军。
舱门吱呀开启,船工们跌跌撞撞爬出,眼神茫然,四顾惊惶。
他们昨夜明明在码头安睡,今晨睁眼,却已漂行百里,身在郓城地界。
舵轮未动,缆绳未解,连风向都不曾变过。
“鬼……是鬼神之力!”有人颤声低语。
“不是鬼!”另一人突然跪下,泪流满面,“是张横!是船火儿张横!夜里我梦见他站在我船头,红脸虬髯,手提铁链,说‘这船,本是兄弟们血汗换来的,不该为奸臣运粮!’”
话音未落,人群骚动。
一艘漆黑官船缓缓靠岸,船头赫然用朱砂大书四字——“愿投义基”!
船板尚未搭稳,十余名船工扑通跪倒,额头磕在泥地上,哭声震天:“大人!我们不愿再为高俅运军饷了!昨夜梦中,一红脸大汉踏浪而来,指着船说:‘这船本是火儿兄弟的,还了!’醒来时,船已南行……我们……我们走不了回头路了!”
林川立于高台,青袍猎猎,目光如炬。
他没有笑,也没有惊,只是静静看着那一艘艘沉默南来的空船,如同看着一条条被唤醒的江龙。
这是人心的归流。
张顺立于他身侧,湿发披肩,眼中幽蓝未散。
“使君,河底的魂,醒了。”
“不止是魂。”林川低声道,“是整条漕脉的呼吸,开始逆流了。”
吴用执羽扇立于侧,眉心微动,已在推演后续。
他提笔在竹简上写下:“船不归人,亦知认主;人不归义,岂能久安?”
笔锋一转,又添一句:“船可择主,民可背官——水脉正统,已不在东京,而在邗沟。”
话音落,江风骤起,吹散残雾。
那十七艘船,静静停泊,宛如归巢之鸟。
林川抬手,声如洪钟:“传令——凡自动归泊者,皆称‘归心舟’!修缮入编,归‘义漕水军’统属!原船工,免役三年,赐粮两石,授‘义航帖’,子孙可入‘匠学’!”
百姓哗然,继而欢呼如雷。
免役三年!匠学准入!这是连州府小吏都难享的恩典!
而更令人震动的是——林川不杀一人,不夺一械,却让十七艘官船自行倒戈,如百川归海!
一名老船工站在岸边,颤抖着解下腰间铜牌——那是他三十年漕运的凭证,刻着“汴河第五押运司”。
他望着南去的船流,老泪纵横,忽然双膝跪地,将铜牌高举过头,随后——投入江中。
“张先锋……”他喃喃道,“我跟您走。”
江水吞没铜牌,无声无息。
可那一瞬,仿佛有千百道目光,从沿河三州的码头、纤道、船坞中投来。
有震惊,有恐惧,有犹豫……
但更多,是被压抑太久的渴望。
张横的身影悄然出现在“火儿号”船头,虚影摇曳,却已比前日凝实三分。
他望着那些归泊的旧船,低声一笑:“兄弟们,河,开始认主了。”
林川望着江面,心中清明。
是整个漕运的命脉,开始易主。
高俅的船队再快,也快不过人心的流向;蔡京的政令再严,也拦不住一条觉醒的河。
他转身,对吴用低语:“该开码头了。”
吴用点头,羽扇轻摇:“人心已动,只差一渡。”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而此刻,泗水之上,已有千帆待发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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