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水东岸,晨雾如纱,轻轻覆在“英灵泊”的青石堤岸上。
十七艘“归心舟”静静停靠,船身修缮一新,旗杆高悬无字黑幡,随风轻扬,仿佛在无声宣告一种新秩序的诞生。
林川立于码头高台,披着半旧的青布直裰,袖口还沾着昨夜验桩时的泥灰。
他不穿官服,也不佩印绶,可但凡路过船工,无不远远抱拳,低声道一句:“使君早。”
这不是官威,是信。
三日前那场不流血的倒戈,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涟漪早已漫过三州八县。
如今沿河船帮暗流汹涌,有人观望,有人忌惮,更多人——在悄悄改道。
“使君,沂州‘丰年号’靠岸了。”一名匠学少年快步奔来,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舱底漏水,木匠组已接手,吴先生说今夜子时前必修妥。”
林川点头,目光却落在那艘破旧粮船上。
船头斑驳,帆布补丁叠着补丁,船主是个满脸风霜的中年汉子,正蹲在甲板上抹眼泪。
“怎么了?”林川走下高台,亲自递上一碗热汤面。
那汉子哽咽着接下,声音发颤:“我……我从沂州运粮往东京,半道漏了水,米都泡了。官道不敢停,税卡要抽三成,我本想沉船了事……可听人说,英灵泊不问来路,只问人心。”
林川笑了:“我们修船,不修谎话。”
话音未落,一名匠工从舱底钻出,拍手笑道:“朽木两尺,已换新松!明日启航,保你顺风!”
那汉子猛地站起,突然跪地,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使君活我全家!这五十袋糙米,是我仅剩的口粮,但今日起——我王五,只走义基水道!”
他身后船工纷纷解囊,你一袋,我一筐,竟凑出百石粗粮,尽数堆在码头边的“百川坛”前。
坛不高,三尺石台,上面已摆满各色土包:泰山石粉、九江细沙、豫西红壤……每一捧土旁,都插着竹签,写着地名与姓名。
坛中央刻着四个大字:百川归心。
更令人动容的是,那夜之后,竟真有船工依令,在离港前唱起渔歌。
粗犷的嗓音划破晨雾,歌词不成调,却是最真的告白:
“不纳官税三成狠,
不怕税吏打板刑。
英灵泊里修破船,
一碗热面胜公厅……”
歌声未歇,岸边已有孩童嬉闹着放纸船。
那些纸船折得歪歪扭扭,却都写着同一行字——“火儿号出征”。
那是张顺的座舰,如今已成沿河百姓心中的“河神舟”。
张顺就站在不远处的水边,湿发披肩,脚踝隐现水纹,仿佛与泗水同脉搏。
他望着那些纸船随波漂远,眼眶微红,低声道:“哥哥,你当年拼死护漕,为的是朝廷律令……可今日,这不是军令,是人心。”
他抬手轻点水面,涟漪荡开,整条河仿佛都在回应他的呼吸。
而这一切,林川看在眼里,却未露喜色。
果然,当夜三更,月隐云后。
三艘蒙面快艇悄然逼近英灵泊,船头堆满浸油枯草,杀气腾腾。
他们想烧了这“妖泊”,断了林川的根基。
可刚近码头三百步,水面骤然沸腾。
“有贼!”一声暴喝划破夜空。
十余名船工从暗处跃出,手持渔叉、铁锚、缆绳,竟早已布下埋伏。
他们不是英灵,不是兵卒,而是日日停泊于此的“归心舟”船主!
“老子的船是你修的,我的命是你救的!”一名老船工怒吼,“伤我泊者,便是伤我亲娘!”
渔网如天罗兜下,快艇动弹不得。
贼人拔刀欲战,却被船工用缆绳活活捆在甲板上,刀锋直插木板,上书八个血字:
伤泊者,千夫所指!
李逵闻讯提着双斧赶来,一路撞翻三道木栅,却见战斗已毕,贼人被五花大绑,像粽子似的堆在码头上。
他愣了愣,挠头大笑:“俺铁牛还没动手,你们就收拾完了?好!真他娘的有种!”
林川随后赶到,火光映着他冷峻的面容。
他蹲下身,一一查看贼人面孔,忽然冷笑:“你们的船,是蔡京‘清漕司’的制式快艇……穿民服,行鬼事,好一招‘借刀杀人’。”
他站起身,下令:“不杀。削其船板,刻‘悔’字为记,放归北岸。”
众人一惊:“使君,这……”
“要让他们活着回去。”林川目光如炬,“要让高俅看见,什么叫‘民不举,兵不发,而贼自溃’。”
次日清晨,两艘残船被推出南岸,船尾赫然刻着深深的“悔”字,在晨光中触目惊心。
北岸官哨见之,无人敢接,只得眼睁睁看着它们随流漂走。
消息如野火燎原。
短短五日,原本绕道而行的商旅,纷纷改走“义基水道”。
英灵泊不再只是停靠点,竟自发形成市集:炊饼摊冒着热气,草鞋匠敲打木底,货郎吆喝着“从江南来的盐”……甚至有说书人坐在石墩上,讲起了“林使君夜召张顺,河底英灵起”的传奇。
而最令林川动容的,是那一夜他巡视码头时,听见两个孩童对话。
“你说,使君真是天上下凡的匠神吗?”
“不是。我爹说,他是把人心当砖石,一寸寸垒出这座城的人。”
林川驻足良久,默默将这句话记在心底。
是信。
是人心的流向。
是当一条河开始认主时,连风都站在你这一边。
深夜,竹楼。
吴用执羽扇坐于灯下,面前摊开一幅《泗水九渡图》。
他凝视良久,提笔在边缘空白处写下三字:
民信策
笔尖微顿,又添一句:
“律法可欺,故事难伪——若要天下归心,须让每一寸土,都记得一个名字。”
灯花爆响,映得他眸光如星。第157章义信立碑,民心如潮
晨光初透,泗水河面碎金浮动,英灵泊的青石码头早已人声鼎沸。
不是兵甲开道,不是官府鸣锣,而是一队队百姓自发抬着石料而来,肩挑背扛,脚步坚定。
他们要去的,是吴用选定的九处渡口——自沂州至徐州,横跨京东东路水运命脉的咽喉之地。
“立碑!立义信碑!”
孩童在人群中穿梭,手里攥着墨迹未干的拓纸,上面是昨晚说书人新讲的段子:“王五运粮记”。
那故事讲得简单粗暴:沂州船夫王五,母饿死于旧道税卡前,临终只求一碗糙米。
他恨透官漕,本欲沉船自尽,却被英灵泊救起,船修好了,心也活了。
如今他日运三船,走的不是官道,是“铁牛路”——百姓给义基水道起的新名,因李逵曾一斧劈开拦河铁索,自此畅通无阻。
吴用立于高台,羽扇轻摇,目光如针,刺向每一寸人心缝隙。
他不立律,不颁令,只让人把真实刻上石碑。
第一块碑,就立在旧漕关废墟前。
碑文无头衔,无官讳,只有三行字:
沂州王五,母饿死于旧道,
今子走铁牛路,日运三船。
——此路不通鬼吏,只通人心。
第二块碑,在泗水刘氏寡妇渡。
她丈夫原是漕船纤夫,因延误一刻被税卒活活鞭死。
如今她的船归义基,匠学帮她换桅修舵,孩子进了“工读堂”学字算数。
碑上写道:
泗水刘氏,夫被官军逼死,
今船归义基,得抚幼子。
——不纳一钱,反得三助。
百姓围碑而观,有人读着读着就哭了,有人跪下磕头,更多人掏出麻纸、树皮,甚至衣角,蘸墨拓印。
“这比圣旨还真!”一个老农抹着眼角,颤抖着将拓纸贴在胸口,“圣旨说免税,税吏照抽;这碑说护民,船真修好了!”
消息如风过野,九碑未立完,四野已传遍。
商旅改道,船帮结盟,连原本效忠蔡京“清漕司”的小船工,夜里偷偷把船帆染黑,暗号频传。
更有甚者,某夜黄河支流发现一艘无主官船,船上空无一人,唯船头插着一束白花,旁书:“愿归义基,不敢露名。”
林川登临“望河楼”,俯瞰英灵泊全景。
昔日荒滩,今成灯火长龙。
炊烟接天,货栈连片,码头上装卸声、号子声、孩童笑闹声交织如织锦。
三百归心舟,千名船工,万石粮货,皆不召而至,不令而行。
他负手而立,心中却无半分得意。
“城未动,桥未起,可人心已筑起一座看不见的城。”他低语,“比砖石坚固,比城墙高耸。”
吴用悄然登楼,羽扇轻合,递上一卷新绘舆图。
“使君所见,是果。我要布的,是因。”
他展开图卷,赫然九点朱砂连成一线,正是九渡碑址。
“此谓‘民信九策’——不信官言,只信亲历;不畏权势,只敬公义。九碑立,则百渡归;百渡归,则水脉断流易主。”
林川目光一凝:“你是说……朝廷的漕道,已经开始自己崩了?”
吴用唇角微扬,羽扇轻点图中一处:“下一步,不必我们夺船。只要人心变了,船……自然会自己调头。”
话音未落,楼下快步奔来一名匠学少年,面色激动:“使君!京东路漕运司方向,有异动!昨夜值守的民夫舵手,悄悄将船锚链缠成了‘双鱼结’——那是……那是梁山水军的旧号!”
林川与吴用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惊雷初动。
无需多言。
风已起于青萍之末。
而那艘艘空泊于暗处的官船,正悄然松动锚链,静待一个名字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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