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处,焦木吱呀作响,仿佛亡魂低语。
百姓称此地为“鬼船坟”,连最胆大的渔夫也不敢近岸,只敢在远处焚香祷告,说夜里常听见水下有人唱梁山旧调,声如呜咽。
林川踏着碎石缓步前行,脚底碾过焦炭,发出细微的爆裂声。
他披着玄色大氅,肩头已落满夜露,眉宇间却无半分迟疑。
身后,吴用执羽扇静随,目光扫过残骸,唇角微动,似在推演天机。
张顺跪在河滩边缘,双手插入湿泥,指尖触到那冰冷河水的一瞬,整个人猛地一颤。
“使君……”他嗓音沙哑,几乎不成调,“这水底……全是血。”
林川蹲下身,伸手拨开浮灰,露出一段深埋泥中的船钉——锈迹斑斑,却泛着诡异的暗红,像是从内里渗出的血。
他心头一震。
张顺伏地,额头抵水,双目骤然盈泪:“这是……我兄张横麾下兄弟们的血!宣和三年,朝廷伏兵于洛口,诈降诱我梁山水军入瓮,火攻沉船,三百壮士无一生还!尸身压石沉底,簿册焚毁,连名都没留下……他们不是战死,是被当成畜牲埋了!”
话音落,河风骤起,卷起焦灰如黑蝶乱舞。
吴用缓缓展开一卷残破古籍——《水经注·河防篇》的残页,指尖点在一幅模糊舆图上:“此处,正是‘断龙口’。当年梁山残部欲顺河南撤,却被高俅亲信设伏于此,以铁索横江、火油覆面,尽数剿灭。此后十年,漕船过此皆事故频发,非风浪所致,乃怨气凝煞,魂不得散。”
林川沉默良久,指尖抚过那染血的船钉,仿佛触到了百年前的痛楚。
他忽然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如钟鸣谷应:“他们不是鬼,是被遗忘的忠魂。债,该还了。”
三日后,洛口动工。
林川命匠工取焦木焚灰,混以张横生前战甲碎片,又收百名“归心舟”船工所献发丝——皆是世代受漕吏压迫、祖辈死于水难之人。
九尊祭俑在河滩立起,高九尺,面目模糊,却每尊背后刻有一名阵亡水军姓名,自“阮小二”始,至“童威”终,皆为当年随张横战死之将。
河心筑坛,名“烬归”。
坛底九石并列,青石为基,铁线勾边,每块石上凿一字——不降、不逃、不卖、不弃、不辱、不悔、不惧、不怨、不散。
正是梁山水军九条军规,百年未闻,今夜重立。
吴用布阵,以焦灰为引,血水为脉,取七盏青铜灯布于坛角,灯油乃是从九艘幸存老船中取出的旧桅脂,点燃后焰色幽绿,竟不随风动。
他口中默念古咒,羽扇轻划虚空,一道金线自《英灵簿》飞出,没入坛心。
“九幽引魂阵,成。”
七日不熄长明火,日夜灼烧。
前六夜,风平浪静。百姓远观,只道是疯举。第七夜,天象骤变。
乌云如铁幕压顶,暴雨倾盆而下,河水暴涨,拍岸如雷。
坛上九俑忽然齐震,眼眶中竟渗出血泪,顺脸颊蜿蜒而下,滴入火中,发出“嗤嗤”之声,腾起赤雾。
河底传来闷响——咚!咚!咚!
如千人擂桨,万卒踏甲,自深渊深处,缓缓逼近。
张顺猛然拔刀,割开左臂,鲜血喷涌而下,尽数洒入坛心火堆。
火焰骤然冲天,化作幽蓝火柱,照亮整片江面。
他仰天长啸:“张横部下!今债清,路通,家在南岸!愿归者,踏火而来!”
话音未落,焦船残骸无火自燃,蓝焰腾起,不灼人,却令天地失声。
河底轰然裂开,一具具披甲尸骸自水中缓缓升起,身裹海藻,手持断桨,铠甲残破,却列阵整齐,踏波而来。
他们无言,却步伐如一,绕“烬归坛”三周,每一步,河水为之分道。
最终,九十九道身影停于坛前,齐齐单膝跪地,向那九尊祭俑俯首。
光华大作。
尸骸化作流萤,融入祭俑。九俑双目骤亮,如星辰复燃。
就在此刻,邗沟方向水浪翻腾,张横残魂自水中浮现半身,战甲碎裂,胸口空洞,却昂首挺立。
他望着祭坛,望着那九尊刻着兄弟名字的俑像,胸甲剧烈震颤,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
良久,他低声开口,声音如风穿古松:
“……兄弟们,我带你们回家。”
雨停了。
天边微明,晨雾如纱。
焦船残骸不见踪影,只余一层细密白灰,如雪覆江,随水流缓缓南去。
沿途村落,百姓掬水祭拜,焚香叩首,称此流为“魂船归流”。
林川立于烬归坛前,衣袍尽湿,目光沉静。
他望着南去的灰流,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仿佛刻入风中:
“自此……”次日清晨,天光初破,洛口江面如覆银霜。
昨夜那场撼动河魂的祭典余韵未散,焦船残骸已尽数化作细密白灰,随南流水脉缓缓漂去。
沿途村落鸡未鸣、人先起,家家户户提桶捧碗,掬一捧含灰之水,焚香叩首,口中喃喃:“魂船归流,亡者安息。”有老渔夫跪在岸边,将一盏浊酒倾入水中,老泪纵横:“张火儿……你们终于回家了。”
林川立于“烬归坛”前,玄氅湿重,发梢滴水,眸光却如淬火之刃,锐不可当。
他缓缓抬手,声音不高,却穿透晨雾,落在每一个屏息聆听的船工耳中:
“自此——凡曾属梁山水军之船、之人,皆为‘义基水军’旧部!不问出身,不论过往,只看今日,是否护漕安民!”
话音落,百名“归心舟”船工齐刷刷跪地,双膝砸进湿泥。
他们多是世代受漕吏盘剥的苦力,祖辈葬身河底,家中无碑无名。
今日见英魂归位、军规重立,胸中积压百年的屈辱与血性骤然炸开!
张顺立于人群最前,左臂伤口未愈,血迹斑斑。
他拔出腰刀,刀锋一转,划过额头,鲜血顺眉骨流下,染红双眼。
他高举染血之刀,怒吼如雷:
“我张顺,浪里白条,今日立誓——效忠义基,护河清漕,生死不退!”
“效忠义基,护河清漕,生死不退!”百人齐吼,声震江岸,惊起群鸟乱飞。
每人以血点额,赤痕如火印烙于眉心。
林川亲自授旗——黑底赤焰,中央一“火”字如龙腾火海,取“火儿”遗志,名曰“火儿营”。
第一支真正属于义基的水军,就此成军!
当夜,义基城督造府。
烛火摇曳,吴用坐于案前,羽扇轻摇,面前摊开一卷泛黄古册——《英灵簿·水军篇》。
林川立于旁,凝视簿上星图,只见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童威、童猛等十余将星,竟自微亮,如夜空初现的寒星,隐隐脉动,似有灵识复苏之兆。
“魂债已偿,军规已立,人心已聚。”吴用执笔蘸墨,一字一顿记下,“只差一声号令。”
林川望着那微光闪烁的星位,心中翻涌如潮。
他知道,这些英灵尚未现世,却已因“烬归坛”之祭、因万民之心、因水军归魂,开始回应召唤。
他们的执念未消,他们的血未冷——只待一战,便可破封而出!
他忽然抬头,望向北方夜空。
风自黄河而来,带着泥腥与焦土的气息。
“这天下……还欠他们一场正名。”
与此同时,黄河下游,荒滩孤月。
一名老艄公拄桨而立,衣衫褴褛,背脊佝偻,却站得笔直。
他将手中船桨深深插入沙地,桨尾刻字清晰可见——“火儿部·甲字七船”。
他仰头饮尽最后一口浊酒,嘶哑低语,如诉如誓:
“老兄弟,我这把骨头,还能划得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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