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东京南郊的官道上已人影攒动。
千辆板车排成一条蜿蜒长龙,车轮压过冻土,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每一辆车都漆着红字——“义基米,一斗活三日”。
车帘掀开,露出堆得冒尖的雪白新米,那是从江南运来的早稻,粒粒饱满,带着阳光晒过的香气。
饥民们围在车边,不争不抢,只默默排队,领一碗热粥,捧在怀里呵气取暖。
这已不是第三天。
自“铁牛开仓”那一夜斧劈东平仓后,消息如野火燎原,烧穿了黄河两岸。
北地九洲,谁不知南有义基城?
谁不传那句“朝廷不发,铁牛代发”?
流民拖家带口南逃,每日逾万,郓城、济州、曹州的官道上,全是脚步蹒跚却目光坚定的百姓。
他们不再信官府,只信林川之名,只认“义基”二字。
更让蔡京暴跳如雷的是——这股风,竟吹进了东京城。
城南陋巷,不知何时冒出了十几个“南米摊”。
摊主是些流民妇人,用粗陶碗盛着半勺米,换一碗热水或半块旧布。
她们不吆喝,只在摊前插块木牌:“此米,来自义基林都头所建仓。”有人问:“你怎知是真?”妇人含泪道:“我儿饿死在逃荒路上,若早遇这米……”
消息传到宫中时,蔡京摔了茶盏。
“查!封锁四门,斩尽南来商旅!”他咬牙切齿,可话音未落,内侍便颤声来报:禁军第三指挥使麾下十七名士兵,私换军粮,用三日口粮换了两袋“义基米”,托人送往陈留老家。
“他们说……爹娘吃不上饭。”内侍低头。
蔡京脸色铁青,却知此事已压不下。
民间口口相传,比八百里加急还快。
如今连汴河上的漕船水手都在哼那支新编的《梁山谣》:“风起梁山岗,火儿照四方,不劫官仓米,怎救饿肚肠……”
而这一切,都在吴用的棋盘上。
义基城主厅,烛火通明。
林川站在沙盘前,眉头紧锁。
沙盘中央是东京九门地形,河流、粮仓、禁军营寨一一标注。
他手指轻敲桌沿:“东京戒严在即,若再强攻,百姓必遭屠戮。”
“所以,不必攻。”吴用立于一旁,羽扇轻摇,目光如寒星。
他指尖缓缓点向通津门,“我们不入城,不劫库,也不逼宫——我们,让天子自己开仓。”
林川抬眼:“如何逼?”
吴用唇角微扬,吐出三字:“民、军、天。”
三日后,三策齐发。
第一策,民情如火。
张顺亲率“火儿营”精锐,伪装流民,驱千车南米北上,在东京南郊扎下连绵三里的粥棚。
每日午时施粥,不限人数,不问来历。
百姓奔走相告,扶老携幼而来。
有人跪地痛哭:“三年没闻过米香了!”孩童捧碗喝完,舔净碗底,还舍不得放下。
第二策,军心动摇。
李逵率“归心舟”百名船工,夜夜潜入汴河支流,藏于芦苇荡中,击鼓而歌。
歌声凄厉,字字泣血:“兄弟在南头,爹娘在北头,一江隔生死,不得共饭瓯……”禁军水营士兵巡河时听见,竟有落泪者。
有小校喃喃:“我娘若还在,也该喝上这碗粥了。”
第三策,天意难违。
吴用早收买司天监一名小吏,散布“地脉异动,龙脉将断”之说。
传言四起:若天子不开仓济民,京城将地震崩塌,皇陵断脉,国运倾颓。
商旅入宫送货,茶余饭后皆谈此事,渐渐竟传入内廷。
东京城内,风声鹤唳。
茶楼酒肆,忽有布衣客拍案而起,高声疾呼:“当年高太尉逼走林教头,害他雪夜上梁山!如今百姓求一口米,难道也要逼走天子吗?!”满座哗然,有人喝彩,有人掩面而泣。
此语如刀,直插徽宗心口。
宫中,御书房。
徽宗手执一卷奏报,指尖微颤。
南郊聚民五万,禁军不敢驱散。
他问童贯:“百姓真到了如此地步?”
童贯低头:“将士们……也多有家乡受灾者。”
“那粥,真是义基所施?”
“米粒饱满,火候精准,非民间所能为。且每车皆有‘林’字旗,百姓称其为‘林都头米’。”
徽宗沉默良久,忽问:“那林川,究竟是何人?”
无人敢答。
夜深,万籁俱寂。
忽然,宫墙之外,隐隐传来钟声。
一声,两声,由远及近,竟似从城南方向传来。
紧接着,鼓声起,低沉如雷,震动宫瓦。
徽宗推窗而望,只见夜色深处,宣德门外似有火光浮动。
他屏住呼吸。
下一瞬,万千声音自黑暗中升起,如潮水般涌来,低沉、整齐、带着泥土与饥饿的重量——
“开仓……活民……”
一声接一声,层层叠叠,仿佛整座东京城都在颤抖。
第五夜,寒云压城。
宣德门外,风如刀割。
数万百姓披着草席、裹着破布,跪在冻土之上,白霜覆眉,呵气成冰。
他们不言不语,只是跪着,像一片沉默的荒原,却比雷霆更震人心魄。
宫中,徽宗独坐龙床,耳畔仍回荡着那低沉如潮的呼声:“开仓……活民……”一夜未眠,他眼窝深陷,指尖冰凉。
窗外钟鼓再起,不是宫乐,不是晨鸣,而是万民齐叩首的木梆与铜磬,一声声,如钉入骨。
忽然,内侍急报:“老僧自相国寺来,手持血经,言有天示!”
徽宗未及开口,一道灰影已踉跄入殿。
那老僧双目含泪,双手捧着一卷暗红经书,指尖裂口渗血,染得经文斑驳如霞。
他伏地不起,声若游丝:“昨夜梦中,银甲将军立于城头,通体如雪,手中长枪直指宫门。他说——‘民饥如火,君闭如铁,恐枪尖不只指府门’……贫僧惊醒,掌心已握此经,字字皆血,非人力所书!”
满殿死寂。
徽宗颤手翻开血经,第一页赫然写着:“风雪夜,白虎堂,忠魂未散,冤气冲天。”——正是林冲旧事!
他猛地抬头,仿佛看见那杆冰冷的蛇矛已穿透宫墙,直抵心口。
这不是神谕,是警告。
不是天意,是人心借天威而发!
“传蔡京!”他嘶声怒喝。
可当蔡京踉跄入殿,听罢前因后果,竟久久不语。
他身后几位宰执大臣,也都低头避视,无人敢言“镇压”二字。
他们清楚,这一夜,不只是百姓在叩门,是整个北地民心在崩塌。
若再不开仓,明日宣德门怕就要被万人尸骨堆平了。
黎明将至,天光未明。
一道黄绸诏书自宫城飞出,由快马疾驰南下,直奔义基城——
“特开洛口余仓、通济仓,放粮三十万石,赈济黄河灾民。委‘义基使’林川总领分发,钦此。”
消息传至郓城,义基城万人空巷。
百姓欢呼雀跃,孩童奔走高呼:“朝廷开仓啦!林都头救我们啦!”米行前排起长队,妇人抱着空袋哭泣,仿佛终于等来了活命的光。
然而,林川却未出府。
他立于城楼最高处,披甲执令,面容如铁。
手中那道明黄诏书,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缓缓将其压在林冲的长枪之下——枪尖未动,枪缨却微微一颤,似有寒意自地底升起。
吴用悄然登楼,羽扇轻掩唇角:“他们不是请你,是怕你。”
林川不语,只望着北方。
东京的方向,宫阙隐在晨雾之中,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闭着眼,却已露出獠牙。
“三十年前,高俅一纸伪证,逼走八十万禁军教头。”他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锤,“今日,一道诏书就想召我林川北上?就想让百万流民感恩戴德?”
他冷笑一声,抬手抚过枪杆:“这道诏书,是粮令,也是战书。”
风起,卷动城头令旗。
那杆曾劈开东平仓、悬于郓城门、震慑千军的长枪令旗,此刻在晨光中猎猎翻飞。
旗角缓缓北转,如指天之剑,直指东京宫城正门。
城下百姓翘首以盼,只道南粮将启北运,救亲于水火。
主楼之内,烛火幽微,林川凝视地图,吴用低语密谈,张顺紧握双刀,目光如江涛暗涌。
诏书已至,三日不动。
人心浮动,风雨欲来。
而吴用,只是轻轻摇头——
“此诏非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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