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的雨,下了三日未停。
浊浪翻滚,水线逼近堤岸,可百姓的心却比天晴得还早。
自那夜黑船破禁而过,沿岸十里火把不熄,百姓口耳相传的不再是“朝廷开恩”,而是“义基放粮”。
短短三日,《汴河民声录》如长了翅膀,从郓城一路飞入东京街巷。
茶楼酒肆里,说书人拍案惊堂:“诸位听真!那林川不是官,却比官更懂救命;那黑旗不是军,却比军更能护民!”
而宫中,紫宸殿内,却是一片死寂。
蔡京跪在御前,袖中密奏已被徽宗反复看了三遍。
纸面微皱,墨字如钩:“林川假借赈灾,私聚流民十万,结党连舟,号令如一,其势已成。若不早制,恐为国患。臣请调种师道西军南下,屯于陈留,以震其胆。”
徽宗抚须不语,眼神却频频扫向殿角悬挂的《天下漕运图》——图上,一条黑线自郓城起,贯穿汴河,直抵应天,沿线标注着“义基分仓”“民工修堤”“舟队巡漕”等字样,密密麻麻,如蛛网织天。
“他……真的能修好黄河故道?”徽宗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风。
蔡京低头,嘴角微不可察地一勾:“修得好,是民力;修不好,是罪证。可他若真修成了……陛下,民心所向,便是王权之危。”
殿外雷声滚滚,仿佛天地也在回应这场博弈。
而在千里之外的义基城,晨钟刚刚敲响。
议事厅内,九路分司代表、归心舟舵首、流民营管事齐聚一堂。
这些人中有前漕工头目,有逃难乡老,有江湖帮首,衣衫褴褛者有之,伤痕累累者亦有之。
但他们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亮。
林川立于高台,身后挂着一幅巨图——《黄河故道复堤总纲》。
他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
“各位,粮,我们已经送到;路,我们已经打通;可要想活出个人样,靠的不是施舍,是规矩。”
他顿了顿,抬手一挥,亲兵捧上一方木匾,上书五字:义基政院。
全场寂静。
“从今日起,设‘义基政院’,统管赈济、工务、漕防三事。不靠官印,不凭门第,只凭民心所托。”林川朗声道,“政出何地?出百姓之口!权自何来?来自每一份血汗与信任!”
台下有人眼眶泛红,有人握拳颤抖。
吴用缓步上前,羽扇轻摇,声音清冷如泉:“政院分三权:一曰民议堂,各镇每百户推选一人,议大事、定方向;二曰执事厅,负责执行决议,调度人力物力;三曰监审司——”他目光一凝,看向立于侧殿的张顺,“由浪里白条张顺领衔,凡贪一粒米、克一分工钱者,不论亲疏,严惩不贷!”
张顺抱拳,声若洪钟:“我张顺在,黄河水不清,我绝不入城!”
满堂喝彩。
林川亲自提笔,在政院正门石碑上写下院训:权自民出,政为民生。
墨迹未干,已有孩童踮脚临摹,老人含泪抚摸。
首政即刻下达:开仓放粮与修堤并举——每放一石粮,必组织百人修一段黄河故道堤防,以工代赈,固本安民。
消息传开,如春雷炸谷。
流民扶老携幼,自发前往工地。
铁锹不够,就用锄头;箩筐破损,就用布袋。
七日之内,郓城周边三十余里堤防重筑合龙,土石坚实,远胜旧制。
林川亲赴工地巡查。
他看见白发老妪背着半袋土踉跄前行,看见断臂汉子用嘴咬着绳索拖石夯地,看见七八岁孩童蹲在堤边,用小手一块块垒石护基。
没有鞭子,没有呵斥,只有沉默的坚持,和眼中不灭的光。
他站在高处,久久不语。
吴用走来,递上一碗粗茶:“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人心。”林川低声说,“朝廷把他们当草芥,可他们自己,却在拼命扎下根来。”
吴用凝视着远处忙碌的人群,轻叹:“我们修的不只是堤,是人心的根基。一旦这根扎稳了,哪怕皇城震怒,也拔不动。”
当夜,政院首份《月政公报》出炉。
黄纸黑字,张贴于各镇街口、码头、粮站。
内容详尽到令人震惊:某日某时,放粮三千石,受赈流民一万两千人;某段堤防耗土方八千,用工九百二十人,工钱已结清;某舟队截获私运米粮二十石,主事者已被监审司拘押……末尾署名:义基政院·民议堂合议发布。
百姓围聚观看,有人指着名字惊呼:“这是我儿子!他真领到了工钱!”
有人抹着眼泪念:“我男人在工地上摔伤,竟真补了三贯药费……”
这一夜,郓城无眠。
而在城北高岗,林川与林冲并肩巡堤。
雨已停,月光破云而出,洒在新筑的堤坝上,宛如银龙卧野。
林冲一路沉默,手始终按在腰间银枪之上。
行至一处荒废驿站,杂草没膝,残垣断壁间,半面旗杆斜插土中,旗布早已腐烂,只剩一根铁矛指向苍穹。
林冲忽然驻足。
林川察觉异样,转头看他。
只见林冲目光凝滞,盯着那根铁矛,瞳孔深处似有火焰燃起,又似寒冰封冻。
他的指节缓缓收紧,枪柄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教头?”林川轻声问,“怎么了?”
林冲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抬头,望向北方——那里,是东京的方向。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如铁石相撞:
“此处……曾是我在八十万禁军时驻防之地。”
月光如练,洒在废驿残破的断壁之上,荒草随风轻摆,仿佛低语着尘封多年的冤屈。
林冲站在那根孤零零的铁矛前,身影被拉得修长而冷峻,像一杆从未倒下的枪。
林川看着他侧脸,那一向沉稳如山的豹子头,此刻眼底翻涌着压抑了半生的怒火与悲怆。
“那年冬,大雪封河。”林冲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却字字带血,“我率三百禁军修堤三月,日夜不息,土石皆冻硬如铁。完工之日,百姓夹道相迎,称‘林都头修的是良心堤’。可不出七日,高俅便以‘虚报工费、勾结民夫、图谋不轨’八大罪名,将我革职查办——可笑的是,真正贪墨工程银两的,是他亲信李焕,七成银子流入其私库,连工部账册都被篡改。”
他猛地抬手,银枪枪尖狠狠刺入地面,轰然一声巨响,碎石四溅,地裂三尺,宛如一道撕开旧日冤狱的裂痕。
林川沉默良久,目光从林冲肩头越过,落在那根指向苍穹的残矛上。
他知道,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回忆,而是一段被权贵掩埋的真相,是梁山好汉悲剧命运的起点之一。
他忽然转身,厉声下令:“来人!取石匠、刻刀、青石碑——就在此处立碑!”
众人一怔。
林川声音斩钉截铁:“碑题‘正名堤’,记当年林都头督修汴河东堤之功,列高俅构陷之罪,更要刻下今日重修此段堤防的每一位民夫姓名!让他们知道,百姓的名字,不该只写在账册末尾,更该刻在山河之上!”
三日后,青石碑成。
高逾一丈,碑面如镜,黑字如刃,一字一句,皆由吴用亲撰,笔力千钧:
“宣和元年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奉命督修汴河东堤,三月功成,民称‘良心堤’。然奸相高俅贪功忌能,构陷忠良,致英雄去职,忠骨蒙尘。今义基举众重修故道,感其义,悯其冤,立此‘正名堤’,以昭天下:善恶有报,民心为证!”
碑底,密密麻麻刻着三百七十六个名字——全是参与修堤的民夫,无论老幼,无论伤残,皆列其上。
碑成当日,天朗气清。
数百民夫自发聚集,肩扛锄头,手捧粗饭,围在碑前。
有人跪地痛哭,有人默默抚摸碑文,一个白发老者颤巍巍捧上一碗黄土:“林都头啊,我爹当年就是你手下的石匠,饿死在工棚里,连名字都没人记得……今天,他终于有名了!”
一名少年嘶声大喊:“林都头给死人正名,也给我们活人撑腰!”
声浪如潮,席卷旷野。
林川立于碑前,衣袍猎猎,目光扫过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缓缓抬手,指向那巍巍长堤:“从今往后,谁再敢说百姓无权?无势?无理?这堤,就是我们的证!这碑,就是我们的命!谁要动它——”
他顿了顿,声音如雷贯耳:
“就先踏过我们的尸骨!”
话音未落,北方尘土骤起!
一骑快马如离弦之箭,破风而来。
马未停稳,骑手已滚落尘埃,浑身泥泞,满脸血痕,扑地跪倒,声音嘶哑如裂帛:
“东京……林府……被围了!禁军封锁四门,高俅亲率缇骑,说您‘私刻逆碑、煽动民变’,要您即日入京‘对质’!”
全场骤然死寂。
林川瞳孔骤缩,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冲头顶。
他缓缓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土的手——那本是握图纸、测经纬的手,如今却已染上百姓的汗水与英雄的冤血。
风停了,鸟不鸣,连黄河水都仿佛凝固。
吴用缓缓闭上双眼,羽扇垂落身侧,嘴角却浮起一丝冷冽笑意:
“他们……终于动手了。”
“可我们也——”
他睁开眼,眸光如刀:
“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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