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压在城墙之上。
寒风如刀,卷起肃杀之气。
巨型青铜齿轮缓缓转动,这座巍峨的钢铁山脉打开一道缝隙。斗木獬与牛金牛的百人玄武军精锐一闪而出。他们驾驭着灵气驱动机关载具,如暗夜猎豹悄无声息地融入荒野,朝着左辅目外城的废墟疾行。黑黄铠甲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冰冷的死光。
陈天元,谢梦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厚重的城门关闭的余音未散,一只巨大的机关造物悄然滑出阴影,紧随其后。
“悬衡院也有任务呀?”负责城门升降的机关门弟子甲好奇道。
他身边的机关门弟子乙白了他一眼:“你管那么多干啥?咱这种能活一天是一天,你信不信北面的冰鸟飞过来了,第一个啄的就是咱们。啾啾啾~”
“呸呸呸...别瞎说!”机关门弟子甲抗拒地缩了缩脖子,“我还没结婚呢。”
“哈?还想女人?你个废物...丢脸...”机关门弟子乙嘲笑着,“说真的,你去过白山堡没有?就南边一个蛮大的城,里面有那个。哇,那姑娘...”
暮色笼罩雪原,寒风吹走骚话。
方钰的手一直在发抖。哪怕藏在机巨飞廉厚重的机舱里,他还是觉得冷,从脚指头一直冷到牙齿。
老乔走进主控室,温柔的声音带着令人安心的沉稳:“小少爷,左辅目外城还很远,不必紧张。”
方钰的喉咙像被冻住,说不上话。一直在方钰的耳边回荡的,是明鸢轰鸣冰冷的引擎声,是从担架上伤者时的痛苦呻吟,是徐执事那句如利刃刺入他心脏的噩耗。
他的心里只剩下孤独且倔强的回音:不可能的!不可能...
父亲是谁?他是北飞星郡悬衡院的副院正方钦!整个域鉴府仅有的四大副院正之一!
那个在庭院里,用铁尺敲打他执笔不稳的手腕,斥他优柔寡断,难成大器的人!那个在无数个灯火通明的夜晚,批阅着永远看不完的卷宗的人,那个对所有师兄弟温言勉励却吝于给他一个温和眼神的人!那样如山岳般强大的人,怎么会倒下?怎么能倒下?
优秀如哥哥方镇,才只能得到父亲一句不过如此,而他方钰无论怎么努力换来的都是差强人意。
方镇那鄙夷的眼神,那刻薄的话语此刻重复着刺痛他“废物”,“方家之耻”,“只会躲在父亲羽翼下发抖的雏鸟”……
所以他来了。哪怕怕的要死,他也必须亲眼去看,去看父亲最后战斗的地方。
他要向父亲证明,他要向所有人证明:自己不是废物,不是一个只会哭的可怜虫!
“乔叔,谢谢你们...”方钰的声音弱弱地从喉咙里抖出来,“跟上他们,不要丢了。”
老乔依旧温柔:“小少爷放心,飞廉未启蒸汽引擎,安静的很。”
老乔看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心中叹息。小少爷方钰,与如耀眼骄阳的大少爷方镇相比,确实天差地别。两个孩子的眉眼里,都藏着像极了方钦大人的那份执拗。
在老乔的指挥下,数十名悬衡院弟子操控灵力驱动庞大的机关造物。机巨飞廉在雪地上留下浅浅的印痕,如同一个笨拙的幽灵,远远缀在井木獬和牛金牛的队伍之后。
“乔老,前方东石城,有激烈战斗的痕迹。”一名悬衡院弟子警示。
“隐蔽前进,避免战斗。保护小少爷要紧。”老乔声音依旧沉稳。
雪原上地狱般的景象闯入视野。被撕裂的城民残体冻结在暗红冰层中,散落的机关零件与血肉模糊的尸体混在一起……浓重的血腥味穿透了厚重的装甲,从方钰的鼻腔钻进大脑。他的胃里翻江倒海,抑制不住的眼泪和克制不了的呕吐欲望,抽空他脸上的血色。
“懦弱...哥哥骂得对,我就是个废物...”方钰蜷缩在驾驶座上,恶心像是恐惧藤蔓上长出的黏腻触手,缠住心脏,让他无法呼吸。他想下令掉头,逃回安全的北飞星郡。但是他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失望和羞辱的目光,他甚至觉得自己出尔反尔的无能对不起父亲生前的教导。
机巨飞廉沉默地跟随。玄武军选择的路线避开了大部分妖兽,但距离左辅目外城废墟越来越近时,前方的黑暗中亮起无数幽蓝的凶光!
凄厉的狼嚎撕裂寂静!数股冰狼群如同雪地中涌出的幽灵,不知不觉里已包围了玄武军的队列!它们体型巨大,獠牙森白,爪牙寒气四溢。一时间,沉闷的撞击声、弩箭的破空声、兵刃的铿锵声、战士的怒吼与冰狼的惨嚎交织在一起!
方钰的心脏剧烈地跳动,恐惧让他手脚冰凉,浑身瘫软。逃,快逃!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强烈地占据他的脑海。
“小少爷,现在是否...”一名悬衡院的弟子急促请示。
方钰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脱口而出:“我们回...”
命令还没说完,老乔的声音忽然拔高:“小少爷,想想院正大人!他如果在,会怎么做?院正大人说过,悬衡院的机巨,从不背对敌人!”
父亲!对,我父亲是域鉴府悬衡院了不起的人。我不能给他丢脸!不能给方家蒙羞!
巨大的羞愧瞬间压倒了恐惧。不能逃!
方钰狠狠地按下能量输出的符文阵列:“前进,掩护...”
随着悬衡院弟子的灵力驱动,笨重的机巨发出低沉的嗡鸣,迈开沉重的步伐,朝着最近的一股冰狼侧翼冲撞过去!巨大的金属手臂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向一头又一头的冰狼!
冰狼被砸飞出去,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刺耳。方钰坐在颠簸的主控室里,眼前飞溅的冰屑和狼血让他的身体产生强烈的不适感。他笨拙地操纵着机巨飞廉,用并不流畅的动作格挡与冲撞,为陷入混战的玄武军分担压力。每一次冰狼的利爪刮擦过装甲板发出的刺耳声响,都让他不自觉颤抖,但他的手却死死扒拉着操纵杆,没有松开。
战斗短暂而惨烈,这股小规模的冰狼在玄武军和机巨飞廉的夹击下被迅速绞杀干净。斗木獬和牛金牛手持尚在滴血的机关武器,锐利的目光扫过伤痕累累的机巨飞廉,微微颔首。那来自强者的认可,像一颗微小的火星意外地落入了方钰冰冷的心湖。
方钰瘫坐着大口喘气,汗水浸透内衫,指尖仍在发颤。他的心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会不会成为和哥哥一样有能力的人...他们会不会对我们改观...我们是方家双雄,我们是父亲的骄傲...
就在这时,玄武军队伍里千里传音器亮起刺目的红光,牛金牛一把抓过,只听了片刻,那张刚毅的脸上瞬间布满了震惊与狂怒:“悬衡院?小少爷在我们这里!什么?东港物资仓库是悬衡院的?补给...没了?全城戒严?”这个消息如同平地惊雷,在刚刚经历战斗的队伍中炸开!赖以生存的机关部件与能量核心,竟付之一炬!后路已断,前路不明...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队伍中蔓延,即使是训练有素的玄武军精锐,脸上也露出了茫然和动摇。补给断绝,深入敌后:前路是已成废墟的目外城,后方是孤立无援的归途...绝望的气氛开始弥漫。
随着距离山目外城越来越近。一股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从左辅目外城的方向碾压过来!
“吼吼!”咆哮声震耳欲聋!一头庞然大物缓缓从风雪中显出身形。它通体覆盖着冰晶般的纯白毛发,体型如小山。巨大的头颅上,两根闪烁着金属寒光的巨齿狰狞突出。獠牙上滴落着冻结的猩红涎液。血红的兽瞳中燃烧着纯粹的毁灭欲望,冰冷的吐息瞬间将周围的空气冻结成霜晶。
“白齿猇!这是妖兽白齿猇!”
“吼吼!”白齿猇庞大的身躯爆发出与其体型不符的恐怖速度,化作一道白色的死亡风暴,直冲玄武军阵线!利爪挥过,坚硬的玄武岩地面如同豆腐般被撕裂!一名躲闪不及的玄武军战士连同他的机关盾牌,瞬间被拍成一团模糊的血肉!
“顶住!”牛金牛双目赤红,与斗木獬一左一右试图拼死牵制。
但白齿猇的绝对力量碾压一切!每一次爪击都带着粉碎山岳的伟力。玄武军的防线如同纸糊般被撕碎,惨叫声不绝于耳。
“小少爷,走吧!我们挡不住它!”老乔嘶吼着,充满了焦急。机巨飞廉的符文炮火打在白齿猇身上,只在冰晶毛发上留下浅浅的白痕。
白齿猇的目光锁定了机巨飞廉,所过之处,地面瞬间冻结。残存的冰狼纷纷哀嚎着退避。
方钰的恐惧再次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吓坏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妖兽。逃!必须逃!他手指颤抖着,就要启动机巨飞廉的蒸汽引擎。
“引擎失效!重复提醒!引擎失效!”
“不!不可能!”方钰惊恐地拍打着控制台,主控室里闪烁的红光映着他绝望的脸庞,“灵力驱动!我不要在这呆了,我们回去!”
机巨飞廉沉重的身躯在雪地里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试图艰难地转向。
“悬衡院的机巨从不背对敌人!”方钰脑海里传来父亲冷峻的声音,像当年抽在心上的铁尺,“任何时候都不能把弱点暴露给别人。”
然而已经太迟了!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断裂声从飞廉内部传来!核心能源的光芒急剧闪烁,随即彻底黯淡。机巨肩部传动关节冒出浓烈的黑烟。整个机巨如同被抽掉了脊梁,动作瞬间变得僵硬,失控地向前踉跄了一步!
“噗!”数十名悬衡院弟子齐齐地喷出一口鲜血,灵力溯回让他们瞬间遭受重创,濒临死亡。
“是我害的...”一股强烈的愧疚和自责从方钰的心里涌了出来:“对不起...对不起...”
是他!是他的懦弱和愚蠢,是他在生死攸关时调转方向,把后背的传导结构让给了锋锐的虎爪!是他害了这些信任跟随父亲的悬衡院弟子!是他辜负了父亲,辜负了乔叔,辜负了所有人!更是他,辜负了可悲的想要证明些什么的自己!
滚烫的眼泪随着鼻涕流了下来,那一瞬间他想起了无数画面:严厉父亲的冰冷眼神,自负方镇鄙夷的嗤笑,温柔乔叔的默默叹息,悬衡院弟子们的鼎力支持,还有自己在角落里发抖的卑微身影...
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我永远做不到父亲期望的样子?为什么我永远比不上哥哥?为什么我连不害怕都做不到!
够了!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悲怆,混合着对自身无能的极致痛恨,如同冰冷的火焰,瞬间吞噬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
父亲,你看,我没有再逃了。你没成功启动的备用核心,我却成功了!
方钰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扭曲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他拍下备用核心的最终过载指令,脸上露出解脱的神色。那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快乐。
机巨飞廉那半跪在地的巨大残躯,核心处骤然爆发出比太阳还要刺眼的光芒。内部传来令人心悸的、仿佛星辰崩碎般的恐怖能量波动!球状的主控室如同一颗燃烧着毁灭意志的陨星,带着方钰此生所有的屈辱挣扎,所有的绝望和倔强,朝着白齿猇撞了过去!
他用这具被所有人都视为废物的生命,完成最后一次微不足道的冲锋!
惊天动地的爆炸!比白昼更刺眼的光芒瞬间吞噬了一切!狂暴的能量冲击波裹挟着灼热的金属碎片,如同死亡的飓风向白齿猇席卷而去!
白齿猇发出一声惊怒痛苦的咆哮,胸口白色冰晶碎裂留下焦黑的痕迹。它庞大的身躯被狠狠掀飞,再次隐匿于风雪之中。
所有人呆立原地,如同泥塑。
“草蛋...没想到这个怂包真踏马有血气!”牛金牛布满血丝的眼睛湿润,“还有多少人!带上...能带上的兄弟...还有悬衡院的弟子...撤!”
残存的队伍,沉默而艰难地撤向飞星郡的方向。当第一缕的晨光终于刺破铅灰色的云层,映照在飞星郡高耸入云的冰冷城墙上时,这支几乎全军覆没,仅存寥寥数人的队伍,终于踏上了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