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风如无形之手,在北飞星郡的街巷里穿行。只有巡逻的机关门弟子身后沉默的偃师傀儡,发出冰冷的机械关节碰撞声。
目外城众人被临时安置在飞星郡西侧一处僻静的驿馆院落里。此刻夜深,大多数房间都已熄灯,白天的大战让众人精疲力尽。只有寥寥几间还透着光亮。
徐若萱避开巡逻队守卫的耳目,悄然出现在院门前。她拢紧身上略显单薄的青色锦袍,径直走向最里侧透出微光的一间客房。
门虚掩着,一道微弱的烛光落在门口的石板上。她几乎没有犹豫,直接推门而入。
屋内灯火通明,只有杜亮一人。他正靠在一张简易的板床边缘,借着手边的烛光全神贯注地研究着一张破损的机关图。
徐若萱的突然闯入让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徐小姐?”杜亮放下图纸,坐直了身体,眼神认真地询问,“深夜造访,不知何事?若是与驽钝...”
岳冲不在,这让她接下来的话语少了几分顾忌。徐若萱反手轻掩上门,将寒风隔绝在外:“我是来找你的。”
她的小脸通红,应当是在寒风里站了不少时间。杜亮有些不知所措。
徐若萱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东港仓库大火诸多疑点,我需要你的帮助。”
杜亮警觉起来,蹙起双眉:“徐小姐何出此言?”
“我刚看过壁宿将军的简报。”徐若萱上前一步,抽过杜亮手中的炭笔,将那张机关图纸翻到空白背面,飞快地勾勒出东港仓库的简易布局图,同时将自己的所见所闻的关键信息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她的语速很快,但条理清晰:“...冰傀鸟是爆炸物,体内含有烈性物质,落地即爆。现场留有焦黑冰泥与幽蓝冰砾碎块,碎片有高温冲击形成的釉化层...”
杜亮静静的听着,眉头紧紧锁了起来,眼神在油灯的光影下明灭不定。
当徐若萱说完,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徐小姐,可问这冰傀鸟究竟是何物?”
“冰傀...”徐若萱耐心解释:“傀是一种被诅咒的生物,据说与十五年前万妖冢的事情有关联。在北境,大多数情况下都代指冰傀鸟。冰傀鸟来自于冰原深处,是被冰元素诅咒的血肉。它们的瞳孔是幽蓝色的火焰,喜腐肉...冰傀鸟有什么问题吗?”
“有问题。”杜亮身体微微前倾,断然道:“徐小姐,我当时在目外城之战中曾亲眼见过冰傀鸟的血液,具有极强的腐蚀性。但据您刚描述的信息,只提及到了爆炸、冰泥、碎砾与釉化层,却没有任何一个字提及腐蚀的迹象!这绝非寻常冰傀鸟爆炸后应有的现象!”
徐若萱回想简报中的每个字眼,确实,整篇报告,没有任何一处描述提到现场存在腐蚀痕迹!
“你的意思是...”徐若萱声音干涩。
“现在并不能妄下定论。”杜亮有些紧张,手指习惯性地在掌心无意识地画线,“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疑点在于,冰傀鸟在我印象里,是非常聒噪的鸟类。它们的啼鸣尖锐,穿透力极强。就算东港仓库的守卫因抽调而薄弱,也绝不可能没人听到这标志性的啼鸣。这两个疑点的共同推论,都说明幕后之人对于冰傀鸟的理解远于常人。”
徐若萱心头一颤,如果杜亮的推论成立,那么整件事情的性质就完全变了:纵火致乱,销毁物资,嫁祸妖兽...
徐若萱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是说...如果有内奸,反而可以基本排除与妖族勾结的嫌疑?”
杜亮保持着谨慎:“现在依然不能预设推论结果。徐小姐我想去东港看看,任何人为的伪装都可能存在着破绽。只有亲临现场,才能找到答案。你,愿意相信我吗?”
徐若萱没有丝毫犹豫地重重点头,她知道她找对了人:“我信!”
房门“吱呀”一声被撞开,岳冲从门后踉跄地摔了出来。
他身上带着夜露的寒气,脸色因未痊愈的伤口而显得苍白。
他刚刚去安置峙山营的兄弟,没想到一回来就看到这般景象:徐若萱,域鉴府北飞星郡郡主镇北座徐北川的掌上明珠,深夜与驽钝帮律雷庭庭主杜十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一个刚说完“你愿意相信我吗”,一个斩钉截铁“我信”...这微妙的气氛让他头皮发麻。
岳冲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满脸尴尬:“干嘛呢...你们...”
杜亮迎上他奇怪的目光,坦诚道:“东港仓库失火一案疑点重重。内奸可能不止是与妖族勾结那么简单。我与徐小姐准备去现场...”
“杜十方!”岳冲听到内奸二字直接就清醒了,不停朝着杜亮挤眉弄眼地警告,“域鉴府的家事,我们驽钝帮怕是不好介入了吧?坐了那么久的明鸢,颠簸劳顿的,你是不是累了要休息了?”
然而杜亮却仿佛完全没有听懂他的暗示,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他对于真相的执着,对于徐若萱新生的微妙好感,让他有些乱了分寸:“二公子,此事并非简单的内务纠纷!徐小姐信得过我们,才冒险来寻找帮助,我们岂可袖手旁观,置身事外?况且事关北飞星郡生死存亡,若有疏忽,身后便是一马平川的中原腹地。唇亡齿寒,岂能说与我们驽钝帮无关吗?”
说罢,杜亮不再看岳冲复杂的表情,转向徐若萱,眼神中充满坚定:“事不宜迟。徐小姐,我们走。”
岳冲眼见得看着杜亮和徐若萱并肩走向院门,他们的身影在夜色中渐行渐远。他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知道,杜十方,可能动心了,竟为了一个女子迷失了自己律雷庭庭主的定位。
他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既有杜亮卷入域鉴府内部的漩涡难以脱身的担忧,也有最信任的兄弟偏离了律雷庭应有的冷静与界限而失落。
就在此刻,驽钝武者淬炼的敏锐五感让他捕捉到门外的庭院里有奇怪的响动:衣料与墙壁的摩擦声,刻意压低的呼吸声...
或许是对内奸的敏感,或许是出于情绪的复杂。岳冲眼神一厉,甚至来不及细想,手中的峙山戟已化作一道乌光脱手而出。
沉重的戟锋深深没入墙壁,伴随着一声墙壁碎裂的闷响和一声压抑痛苦的闷哼!庭院中闻声而出的目外城众人,借着微亮的灯光,震惊地看到一名机关门的弟子,其衣领竟被那峙山戟牢牢钉在了冰冷的墙壁上!整个人挂在墙上,被巨大的冲击力震得脸色煞白,动弹不得。
岳冲从墙上拔出深陷的重戟,碎石簌簌落下。他目光如电,逼视着那惊魂未定的机关门弟子,声音冷硬如铁:“为什么鬼鬼祟祟躲在这里?”
被钉在墙上又重获自由的机关门弟子,在虎视眈眈的目外城众人包围下,吓得瑟瑟发抖,紧闭着嘴一声不敢吭。直到他看到折返出现在院门口的徐若萱时,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带着哭腔躬身行礼,:“大小姐恕罪!属...属下是奉命在此。”
“奉命?”徐若萱目光如霜,心中又惊又怒,她担心这鬼祟行径会给杜亮留下不好的印象,破坏刚建立的脆弱探案联盟,“奉谁的命?要谁的命?”
“奉...风物监袁瑾副监正的命。”那弟子在徐若萱的威压下,抖得更厉害了,“副监正说天魔道的冰原石室里...发现了殛云派弟子的衣物碎片...”
“是万师兄?”人群中的吴铭锋失声惊呼,随即惊喜道,“不...伤迟笛...天魔道...是流云!”
“吃着机关门的饭,干着风物监的活?”徐若萱身上涌现出其父徐北川不怒自威的凛然气势,“这些都是尸山血海苦战而归的勇士,还需要你们鬼祟监视?回去告诉袁瑾,让他收敛点!再敢把手伸进我机关门,明伦舍的规矩也保不住他!滚!”
那弟子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逃出院门,身影迅速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
徐若萱一番话,瞬间镇住了场面。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转向目外城众人,微微欠身。
她的语气恢复了平静,带着歉意:“惊扰各位休息了,实在抱歉。我北飞星郡必妥当处理。各位不必在意,请安心歇息。”
仿佛刚才她的雷霆一怒只是错觉,此刻又变回了那个端庄得体的郡主千金。
吴铭锋眼神望着那个被训斥的机关门弟子离开,嘴唇翕动着,似乎还想追问流云的线索,却被微微摇头的楚铭河按住。
驿馆的庭院里,气氛凝滞了片刻,终于有人低声道:“困了睡了...”
随即,众人沉默着陆续返回各自的房间,院中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清,只剩下那盏孤零零的风灯在寒风中摇曳,投下幢幢不安的暗影。
寒风似乎更凛冽了几分。徐若萱拢了拢衣袍,转身看向杜亮,眼底带着疲惫和歉意:“杜庭主,见笑了。域鉴府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杜亮静静地看着她,刚才的威严与现在的疲惫在她身上奇异地糅合,更觉几分真实。
他摇了摇头,声音沉稳:“我懂徐小姐的意思。内忧外患,人心浮动,在所难免。当务之急,仍是东港仓库失火的疑点。”
徐若萱眼神重新聚焦,那份坚韧再次浮现,“事不宜迟...”
“等等!”一直沉默旁观的岳冲突然开口,声音低沉。
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目光复杂地在杜亮和徐若萱之间扫过。他手中的峙山戟并未收起,戟尖斜指地面,反射着幽冷的寒光。他盯着杜亮,语气带着沉重和提醒:“杜十方,即使这样,你也要蹚这趟浑水?”
杜亮迎上岳冲的目光,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似乎让他更加清醒:“向天,我们一起长大,你是懂我的。我喜欢破案,我想要破案。我要名扬天下,我要光明正大,我想查到真相!”
岳冲定定地看着他,紧抿的嘴角忽然扯出一个苦涩又无奈的弧度。他走向前拥抱了杜十方,拍了拍他的后背,将手里的东西悄悄塞到了他的储物袋里。继而向徐若萱抱拳道:“徐大小姐,杜亮执意要去,你可要对他负责,护他周全!”
徐若萱眼中闪过奇怪的光芒,郑重回礼:“岳二公子高义...”
岳冲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别整这些虚的。我困了。你们走吧。”
杜亮摸着储物袋里的东西,心头微震。他看向岳冲,兄弟眼中那份复杂的情绪依旧,但眼中多了为难的困惑。
“好!”徐若萱不再犹豫,眼神锐利地投向驿馆外那吞噬一切的墨色,“我们走!”
二人迅速融入北飞星郡如墨的寒夜之中。驿馆的风灯在他们身后摇曳着,将两人的影子在冰冷的石板上拉长,直至被黑暗吞没。
楚铭河与吴铭锋目送着他们离去,随即也如同水滴入海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驿馆的黑暗里。